弓弩手在前,刀枪手在后,个个横竖着兵器,烈日炎炎下的锋刃闪着逼人的寒光,几百人的阵列,却没有嘈杂的声音。肃杀。凝重。
司马师见他们只是围而不攻,知道只是威慑,真正危险的是宫中的郭太后,却不知她的情形如何了。
他转身回走,却见侯吉领着司马伦急匆匆的往马厩去,便叫住了二人。侯吉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后面有一个狗洞,刚好可以容得伦儿出入,灵筠夫人便写了书信让伦儿带去给公子。
司马师听了,看了看司马伦,当初的垂髫小儿不知不觉间已经快长到胸前了,他心情复杂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边走边问道,能送到吗?
司马伦肯定的点头道,能。
司马师默默颔首,又问道,怕吗?
司马伦望着他摇了摇头,道,不怕。
司马师看着他大人模样,眼里有了笑意,道,好小子,不亏是爹的儿子,是咱们司马家的人。路上自己当心点,少跟人攀谈,别迷了道。
司马伦用力的点头,连连“嗯嗯”作答。
司马师跟他俩到了马厩,看着司马伦从墙角的洞里钻了出去,这才去找张春华。
张春华正在磨剑,头也没有抬就道,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进来,老娘的剑可是不认人的!
司马师道,娘,伦儿已经去给爹送信了,您放心,小姨虽在深宫内苑,但外面有咱们,宫里有汲布叔,她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却见汲布已经越墙而入,到了两人跟前。见到一脸沉色的汲布,司马师也不由提起了心,惊诧的道,汲布叔,您怎么来了?
汲布朝他点了点头,走向张春华。张春华也站了起来,急了,汲大哥,皇太后怎么样了?
汲布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才道,陈司空坐在永安宫里,跟天子对峙,太后一时倒没有生命之危。但我觉得这样下去始终不是办法,我带你跟师儿先杀出去,你准备一下。
司马师伸手虚挡了一下,皱着眉道,不行。
几乎同时,张春华也断然拒绝道,不行!
她顿了一顿,沉声道,我的家人还在这儿。
汲布先是回头看了眼司马师,见他冲他点了点头,知道他必然也是放心不下妻女,又回过头来,劝说张春华,你两个儿媳都出身名门,皇帝就算看在夏侯和王家的份上,也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
张春华还是摇头,道,不行,我不能丢下我的家人不管。再说我也不能让仲达,就这样成为大魏的逆臣。
汲布道,可你们这样瞻前顾后,皇帝是要一网打尽的。春华,我先带你们去跟仲达会合,我们再从长计议。
张春华道,汲大哥,人就算是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况且,我是他的妻子,他不在家,我就要替他守护着这个家。
司马师素来知道母亲刚毅,与之相比,父亲可能不及其万一吧。尊严在生死存亡之际,是可以斟酌取舍的。眼下而言,汲大叔的方法对他们来说当然更有利,一旦他和母亲走了,父亲便没有了掣肘,陛下也没有左右父亲的把柄。
但,徽儿还在,他就不可能会走。
即算如汲大叔所说,她是出身名门,陛下轻易不会动她,但万一呢?毕竟这位性情癫狂的陛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汲布见二人主意已定也不再说话,默默的看着张春华又重新开始拿起剑磨了起来。
司马懿收到司马伦的信,立刻筹集了长安的赈灾物资,带着司马昭快马加鞭赶回洛阳。家都没有回就直接进宫面圣去了。
司马昭见他和陛下两人互诉当年甄太后在司马府歃血盟誓,后来又背着陛下到郭太后跟前按着他的头让他叫娘,保住了他的性命......回想当初艰难,两人都说得双泪直下,似乎终于拨开了这么多年的君臣忌恨。
他听陛下一声声自问着,是朕错了吗,是朕错了吗......
他还以为他是真的回心转意,有了悔悟了。
然而,这却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而已。在他们进宫的时候,辟邪就去了永安宫。
他和司马懿回转过来,急忙出殿赶赴永安宫的时候,看到回来复命的辟邪。在长长的石阶上,他们又一次擦肩而过。
看到辟邪嘴角扬起的笑意,他们知道一切都晚了。
郭照死了。
张春华病了。
司马家笼罩着一层沉郁的阴云。
夏侯徽问夏侯玄,郭太后是一个那么温和慈煦的人,尽心尽力的抚养了陛下长大成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陛下为了掩盖他狠绝杀母的事实,大张其事的为太后主持丧仪,身后加封看似无限哀荣,如此粗鄙难堪的伪君子行径,是一个明君所为吗?
夏侯玄听了大声唤道“徽儿”,语气中有呵斥和警戒。
可是这次夏侯徽却丝毫不怵,因为她知道郭太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不可能会造成甄宓的死,也不可能苛待年幼的曹叡,连她都能看到感受到的事情,为什么曹叡会不明白?为什么他一定要让她死?人心都是肉长的,但凡有点恻隐之心,感念之情,他也下不去手啊。
她懂司马家的一让再让,所以,也懂此刻他们的愤慨难当。她掩着脸,哭道,陛下这么逼着父亲,到底想要干什么?是要他死还是要他反?大哥......到时候你要我怎么办?我害怕......我不喜欢这样的陛下......
夏侯玄看着这么忧心焦虑的妹妹,把她抱在了怀里,拍着她的背道,我也希望大魏的天子像武皇帝那样,像先帝那样,但......我们的希望和喜欢没有用啊.......徽儿,你别怕,大哥可以跟你保证,你是夏侯家的女儿,咱们不会让你有事的。
夏侯徽摇着头道,如果母亲和子元他们出了事,我就不能若无其事的活下去了......
情是一把双刃剑,两人相依可以成为最温暖的慰藉,两厢生离会成为断绝生机的鸿沟。
夏侯徽回府的时候,看到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俩一个蹲着一个站着在池子边说话,她远远的避开了。她想她不应该跟大哥哭得双眼都红肿的。家里的气氛已经够低沉了,再也容不下一滴眼泪。
司马师看到了夏侯徽的背影,知道她平安回来了,心才放下。
蹲在对面的司马昭朝水里砸着石子,双眼里都布满了红血丝,恨恨道,那天听到陛下说“快把朕的那道圣旨追回来”,我跟爹就慌了,爬起来就往外跑......我扶着爹出了大殿,走下台阶时,陛下端着他的酸梅汤,高高在上的站在台阶上......我能感受到背后他俯视着我们匆忙慌乱的眼神。我气得不得了,爹却紧紧地拽着我的手,不许我回头。
司马师“嗯”了一声,道,爹其实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一回头,只怕他就要忍不住了......只要不回头,就可以顺着陛下给的台阶走下去,就还可以做君臣。
司马昭听了,道,爹没有回头,可我回头了,我看到了他的那副嘴脸,他竟然还在笑,嘲讽的笑着说什么后悔、难过!他那么轻闲!他那么得意!可他的那份得意是踩在小姨的尸体和我们的痛苦上的!这样的人,竟然还是我们大魏的皇帝!他怕是忘了,是我们在浴血奋战保住了他的帝位!
司马昭紧紧握着手里还没有扔出去的那颗石头,尖利的棱角割出痛感,他却觉得有些痛快。他回过头来,看着司马师说,哥,如果你当时跟我在一起,看到爹和长文伯伯无力痛哭,看到了他面对他的老臣毫无怜恤之心......你也没办法再把他当成我们的天了......也不能再做君臣了。
以前听到这么悖逆的话,司马师总是会喝止他,但这次他仍站在旁边,倚着树,不知道是看着他还是看着水面,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们没得选。
他见司马昭听了一脸失望的样子,也不多做解释,转身便走开了。
他们没得选。
他知道昭儿应是以为他的意思还是继续妥协、忍耐,做陛下的良臣。其实,不论多么恭顺,陛下都不会放下对司马家的耿介,他不会让他们安然度日的。
司马家却不能再失去一个阿照了。如此一来,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为了家人,他们没得选。
今日父亲带他去祭拜长文伯父的时候,在墓碑前,他见到了汲布大叔。
那是他第一次见父亲那样跪一个人,诚恳、沉重。他们要把司马家的未来都托付给汲大叔。
如果他们要守住他们的家没有错,但对于曹魏来说,他就不再是个忠义之人了吧?
那么多年的圣贤书,那么多年坚守的信义,就这样全抛下了?
究竟怎样是对?怎样是错呢?
他心里乱的很,他想逃开这个囚笼,可是能去哪儿呢?哪儿会有答案?
信步胡乱的走着,却看到了桐荫里的那个小院,好像找到了方向。他的脚步渐渐在加快。
夏侯徽拿热毛巾敷完眼睛,刚刚收拾妥当,便见司马师气喘吁吁的推门进来,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把夏侯徽惊得楞在原地,又踮脚望了望门外,见并没有人追来。按下满腔的疑虑,朝一旁愕然的零露使了使眼色,看她悄然退步出去,这才伸手也抱住了司马师。
两人相拥着,慢慢见司马师平复下来,才细细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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