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荆棘林。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一念妄心才动。即被诸有刺伤。
——语出五代延寿禅师所著《宗镜录》卷四十五
“赵铁军是吧？您好，您先坐下吧。”女孩脸蛋红润，两边鬓发齐刷刷梳在耳后，一丝不乱，看了一眼何言，眼光犀利，然后又低头去仔细浏览简历。
何言缓缓坐了下来。第一次面试，见这阵势，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脑子里琢磨着干脆找个机会溜了算了，自己又不是正主，一会儿问起来，搞得牛头不对马嘴，何苦自取其辱呢。
这是个漂亮女孩，年龄不大，眼睛挺有灵气。此刻正低头飞快翻看赵铁军的简历，时而皱眉，时而嘟嘴，一双眸子忽闪忽闪，带着睫毛跳动，甚是好看。何言在对面偷看了几眼，心里热乎乎的，暂时打消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简历上说赵先生家里世代习武，还获得过河北沧州武术冠军。”女孩抬头打量了一下对面的何言，瘪了瘪嘴，“您长那么瘦，看起来不像啊。”
何言知道武术冠军这事是赵铁军吹牛逼，以前听他在寝室里提过。说白了，那是沧州一家体育用品店搞的活动。参赛的人总共还不到20人，涉及各行各业，年龄小的有四五年级的小学生，岁数大的有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还有什么压饸饹面的，屠猪宰羊的，连工地上搅砂浆的都跑来了。参赛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小学生表演倒立计时，老头老太表演太极舞剑，生猛点的还有胸口碎大石，铁枪锁喉，油锤灌顶，最后搞成个街头杂耍大会。真正有水平的练家子哪看得上这种场合。赵铁军好歹也算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像模像样地上去演练了一套通臂拳，顺手就摘了第一名的桂冠，得了一张屎黄色的奖状和200块钱，从此就成了一个有封号的武林高手。
“武术冠军后面还差业余组三个字。”何言搓着手，压低了声音，果断挥刀自宫，反正刀口对着赵铁军胯下。
气氛一下就有些尴尬了。
“赵先生您还挺谦虚嘛。”女孩哧哧一笑，又抬头望了一眼何言，刚才紧绷绷的表情有些松弛。
“对了赵先生，您以前有给人做过私人安全助理吗？”看到何言满脸迷惑，女孩抿嘴一笑，“就是私人保镖之类的，因为您简历投的就是我们公司的安全助理呀。”
何言一下恍然大悟，心里不禁暗自发笑。这赵铁军臂大腰圆，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蛮力。如今临到毕业，找个保镖工作，充当人肉沙袋也算是专业对口。
原本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正主应该是赵铁军才对。今天上午面试电话直接打到寝室，正好赵铁军在洗衣房哗哗冲澡。何言躺床上，胡乱翻着一本过期读者，心里正在为毕业求职烦躁不堪。接了电话，电话里小美女的声音动人无比，要求赵铁军抽时间去公司面试。想到平日里赵铁军以武逞强，霸吃霸用，左右方圆五个邻邦寝室也被骚扰的鸡犬不宁。何言把心一横，干脆截个胡算了，自己先去刺探一番。谈的好，兴许一箭双雕，把自个儿的工作问题也落实了。说不定还是个皮包公司呢，这番独闯龙潭虎穴，也避免赵铁军这种头大无脑的人误入歧途，被坏蛋利用，于是胆气一壮，干脆冒充赵铁军，约好下午过去面试。放下电话，何言长长舒了口气，心里暗自作乐，当个室长也真不容易，为室友鞠躬尽瘁，真是操碎了心！
“赵先生，您看这里也够宽敞，看能不能先表演一套拳法，我这里先初试，完了我们老大那头过了才能拍板呢。”
这就没法谈了，何言心里暗暗叫苦，干脆招供算了，别再瞎折腾把人家赵铁军的前程给毁了，况且在这个小美女面前坦白认怂，也不算丢人。
打定主意，何言低头沉默片刻，然后缓缓抬头坐正：“不好意思，其实我本人并不是赵铁军，我是他大学同学，我们一个寝室的。”
女孩偏着脑袋，一脸疑惑，半张着小嘴看着何言，一脸懵懂，样子十分可爱。隔了一小会儿，嘴巴撅起，“真是的，明明约好的，那他本人怎么没来啊？”女孩嗔怪一声，又低头浏览起手里的简历。
何言心里一定，声音一下沉重起来：“唉，他暂时来不了，他上午在校门口因为参与斗殴，把人给打伤了。”
“啊……！”
“别人斗殴，他上去劝架，结果两边拳脚都朝他身上去了，都快被打成熊猫了，迫不得已回了一拳，结果把人的手打折了。”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院上教务处警告处分，现在还在写检查呢。”
“那太冤了，不过这个职位我会替他先保留起来的，他晚一点过来面试都可以的。”
何言谈不上老江湖，但是对面怎么看，也最多二十岁不到的小女生，一个回合不到就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我这同学，是个武痴，真要动起手来，五个我这样的都近不了身，人也古道热肠，要不然，今天也不会摊上这种倒霉事。”
“嗯嗯。”女孩使劲点了点头，满脸都是同情和敬仰之情，对何言的话没有丝毫免疫力。
何言看时机也差不多了，再这样编下去，说不定都可以把人领回家了。刚才添油加醋的帮了赵铁军那么多，接下来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前途大事了。
“他也是个守信用的人，自己来不了，还托我专程过来，就是把情况给你们说清楚，顺便也帮他考察考察你们公司，毕竟，找工作是大事，也不能随随便便。”
“那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我们公司吧，我们公司叫创游软件，是一家电脑游戏研发公司，成立还不到半年，现在很需要人才的加入，毕竟未来是PC时代了嘛。”
“做电脑游戏？就是像红警和星际那种电脑游戏吗？那我可是高手！”何言两眼放光，一下来了兴致，腰板也挺直了起来。
“差不多吧，不过我们公司才成立不久，还做不了你说的那种游戏。”女孩低头咕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对了，还不知道你贵姓呢？”说完仰起了头，脸蛋漂亮白净，在头顶白光的辉映下，脸庞边缘像是镀了一层玉，白得有些耀眼。
“我叫何言，你们公司还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何言对游戏开发一无所知。
“需要程序工程师，美术设计师和游戏策划师。”
何言估摸了一下，以上三类工种，自己能搭上边的也就有游戏策划师了，大学时期选修过一门VB的程序课程，到现在这两个字母代表的意思都快忘光了，美术设计就更离谱了，工科专业，画颗螺丝钉都能折腾大半天，跟绘画艺术八竿子打不上关系。
“在你们这里做游戏策划师需要什么条件？”何言有些心灰意冷。
“抱歉何先生，我们目前还在搭建研发团队，目前最需要的是有管理和研发经验的，这部分主要通过社会招聘，所以，所以，并不针对应届毕业生。”也许是不想打击何言的满腔热望，女孩越说越小声，最后一句嗫嚅着说出口，看起来比何言还委屈。
“哦，这样啊……”何言顿时怅然若失，身体朝后靠在了椅背上，像个泄气的气球，一下就瘪了下来。
“我想想，有一个岗位，也许适合你这样的应届毕业生。”女孩一下睁大了眼睛，望着何言，“游戏文案，唯一要求就是文字功底一定要好，一直没招到合适的人，现在我自己帮着在写剧情，写的东西我都看不下去了。”
何言的心重重一跳，差点撑破胸膛，他双手按住桌子，低头全负荷吐纳调息了两回合，勉强压住内心里的泛滥波涛，可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就是你们要找的游戏文案，我大学四年里发表的文章数都数不过来，我……我还带了些作品来。”说这话时，何言两眼放光，圆鼓鼓地直直逼视着女孩，看得对方心里直发怵。
何言有备而来，说完话把随身挎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大摞报纸杂志出来，一一摊开放在桌子上。
“南方周末，这里，我写的，看署名，这是小说月刊，这篇，也是我的作品，还有这个，科幻世界，这三期，都有我的小说发表，还有这个证书，是传奇月刊发给我的新人奖。这里还有……”何言很有信心，他内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女孩被何言的激情打动得荡气回肠，她紧握双手于胸前，直愣愣看着何言满桌子的战绩，眼睛像着了火一样，禁不住喜形于色：“未来的大作家啊！”
紧接着神采一下暗淡下来，神情郁郁地问何言：“我们是个小公司，你还愿意来吗？”
“我喜欢创造，我想游戏设计也要经历从无到有的创造过程吧，这跟写作一个道理，选择大于努力，你放心，我坚定我的选择。”说这话时，何言咬着牙，抬头看着女孩，眼神笃定，充满自信，似乎洞见到了自己15年后的辉煌。
“很高兴你能选择我们创游软件，你看我拿几个你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给我们项目主管看看，最终需要他来决定。”女孩一下笑逐颜开。
何言把他发表过科幻小说和武侠小说的几本期刊留了下来，然后理了理挎包带子，看了看对面女孩，挤出个笑：“接下来就等通知了，要是不合适，这几本旧杂志你先帮我保存起来，我有空再来拿。”
“放心，一定会通知你的，而且，你被录用的可能性非常大。”女孩抿着嘴，神秘一笑。
两边接下来都默不作声。何言心想是不是接下来就没啥事了，犹犹豫豫地站起身，正想告辞，心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于是伸着脖子问：“游戏公司怎么还要招保镖？”
女孩咬着嘴唇，眉眼低垂，神情有些沮丧：“这个跟公司无关，是雇来保护我的。”
何言彻底懵了，又看了一眼女孩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直犯嘀咕：“这公司老板不会是混黑社会的吧？这下可好，这赵门神一入职就算加入帮会了。”
“我叫陆芊芊，这公司是……是我哥成立的。他以前是做网络科技的，因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得罪了以前的同行，他不想别人拿我来要挟他，所以……”女孩垂着头，说话很小声，脸上之前的明媚也被忧伤所代替，看得出来，这件事让她很害怕。
何言“哦”了一声，然后把挎包背到肩上，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陆芊芊，见她一双眸子清澈如水，正满含惆怅地看着自己，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抖了一下。
“今天不好意思，让你白忙了一场，那我就先回去等通知了。”何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边说边朝会议室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他想了想，停下来转过身，对着还在默默注视着他的陆芊芊笑了笑：“别害怕，这赵铁军能打能抗，完全能保护你，如果他还应付不了，我还可以在后面递扳手。”
陆芊芊呼哧一下笑出了声，脸上一下灿烂得像朵花似的，笑完朝何言重重点了点头，眼中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离开。
一周后，何言收到了创游软件的录用通知。一个月后，他打包好行李箱，一个人站在403寝室门口，回头望了一眼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寝室，算起来，这还是四年里唯一一次卫生搞得这么彻底，呆呆感叹了一小会儿，这才转头推着行李箱缓缓离开。
那一年是2003年，何言2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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