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人轰然撞出密道的出口,飞扬的尘埃里,一阵雷霆自远而迫,飒飒马蹄卷起千万黄沙。为首之人当即勒马,骏马嘶鸣中,护城统领一眼认出了面色狼狈的侍卫长:“雷纳将军?那恶煞直奔王宫而去,你竟弃陛下于不顾,你可知这世间有‘羞耻’二字!”
雷纳受了莫名的诋毁却不好发作,只得强忍着怒火说:“嗬,我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我乃是奉陛下之命,护送郡主出城。”
统领这才看见被侍卫护在中心的东宛,便见雷纳从怀中掏出王印:“陛下有令,护城军不得入宫!若有违者,罪同叛国!”
统领闻言一怔,随即大怒:“贼竖子竟假传王令!来呀,将这谋害陛下的逆贼拿下!”
铁骑兵戈纷然围上,被困者抽出兵刃以备格挡。雷纳一手撩开直指他眉心的长枪,对着恨怒冲冠的统领咆哮到:“斯诺图,你能有点脑子吗?你跟随陛下多年,难道竟不知他的行事?此番形势,护城军一旦进宫救援,屠宫势必变为屠城,陛下岂会令一城性命陷于危难之中!”
枪尖的寒光映照出统领愕然苍白的面孔。他忽的调转马头,对身后的护城军喝到:“都听见陛下的命令了?副统领,带所有人回原地驻守,未有令而妄动者,格杀勿论!”
他复朝队伍一挥马鞭:“第六列下马,将马匹和弓箭留给雷纳将军!”
只听得他语毕,便闻他胯下骏马在鞭影里一声长嘶,忽朝着王宫方向奔驰。
“你这是要干什么!”雷纳震惊间猛伸出手,却已扯不住骏马的笼头。
“陛下命护城军不得入宫,我却不能不入宫,我岂可将陛下置于不顾!”
余音未散,一人一骑已远于尘沙。扬沙的狂风吹得雷纳的眼睛有些刺痛,他嘶哑地吼了声:“上马!”便将东宛送上马背,怒马前驱。
副统领粗暴的抹了一把眼,收回了追随的目光,转身喊道:“护城军列队,送郡主出城!”
影逝飞沙,风驰快马,队伍出城的霎那,仿佛落水般窒息于城外的蓝空。然而没有人敢有丝毫松懈,一股诡异的气息似影子般始终尾随。东宛再一次看见了紫色的光影,不似之前所见的锐利,而是和雾气一样成片的迷茫。
东宛正欲揣测紫雾的来源,便感到一阵阴寒真切的攀上了脊背——一片阴影现出黄沙,愈追愈近,那正是血洗了王宫的鬼兵,携卷着怨煞和杀意,纵使逆着风也能听到那些黑躯之上残衣破甲的阵阵碰撞。
马上的侍卫回身挽弓,飞矢雨落,鬼兵霎时倒下一排,而轻伤者仍带着身上的羽箭,连同其余黑影如洪水般猛扑而来。
一时间箭雨连天,却也挡不住阴影滚滚而至,而鬼兵中的弓手也拉满了弓弦,黑色的长箭瞬时射碎了肉躯下的魂灵。奔马已被长鞭抽出鲜血,身后的敌人却似乘风一般已然逼至。
“陀达纳的队伍留下御敌,其余人随前进!”雷纳喝吼着雷霆之音,断然中却掩不住颤抖。被命令留下的队伍,身负的乃是赴死的结局。
然而没有人犹豫。陀达纳的队伍飞排成一字,敌我不过一戟距离,霎那短兵相接,在旷野响彻哀鸣。无人回首掩面,只有马蹄踏死的枯草知道那是怎样的惨烈。他们已无余力为同袍悲伤,而唯有在死前不辱最后的使命。
“阿古尔的队伍留下!”
“克西班的队伍留下!”
雷纳的喊声嘶哑如飞满铁屑,无可言述的沉痛壮烈中,东宛似感到他的眼泪正从上方一滴滴落在额头,比血液更滚烫,比雪水更冰凉。
鬼兵枯槁的双脚践踏过遍野的尸身,猎猎风声里似夹杂着它们的欢号和狂笑。最后的队伍也斗声渐稀,东宛忽听见上方传来雷纳低沉的嗓音:“郡主,抓紧缰绳,夹紧马腹,抱住马颈,千万莫要松手,恕臣不能再护卫您了!”
忽有一把匕首被塞入东宛手中,她只见面前戴着腕甲的双手松了缰绳,雷纳一翻身便落于地上,扬鞭望着马后狠狠一抽,骏马便在痛嘶里散蹄狂驰。东宛回头大喊,喊声却被泯没于狂风,而将军已自腰间抽出长剑,将高硕魁梧的身影融入最后一道血肉铸造的墙垣。袭来的飙风割着她的脸颊,将她双眼间的热泪飞散成晶莹的尘沙。
枣红的战马如万里风涛里一抹赤色的风,带着背上的东宛终于将追兵远远甩开,将那威迫生死的危急遥远成旧年的一场噩梦。狂风呼啸着灌入东宛的脑中,吹袭得马上的光阴短暂如同一刹那,唯有那些惊恐、悲伤、哀愤和壮烈无数次无所尽头的回旋。只一瞬之间,薄残的夕霞葬送了白昼,唯有夜幕沉默着黯淡了天地的尽头。
远至西国的一年间,东宛从未出过王城,只是凭着未得证实的知识,一路向西再向西。身下的枣红马落水一般浑身是汗,东宛听见它一路饮风喘气,它却像知晓东宛的内心一般,未曾有一步停留。
夜色已浸透荒原,明月东升的冷光霎时照见了东宛的惊恐。她本能的疯狂逃脱,但暴君一般的皓月,已用无处不至的清光统治了所有夜下的疆国。剧骇之间,无际的月光已然化为丝丝缕缕的银发,而银发之下,赫然便是那双血色的眼瞳。并没有感到杀意的汹涌,然而记忆中血腥遍染的冷意犹然在目,恐惧中的东宛绝望的感到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垂于天地的夜幕,无论如何都逃不过追袭的丧钟。
沐浴月光的东宛正迷陷于虚幻的惊恐,忽听见枣红马发出一阵惊嘶。在扬起前蹄的马上险险稳住身体,被迫回归理智的东宛立即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但见四周的黑暗里闪烁着鬼火般的碧绿,一双、两双、十双,由远而近,燃烧着饥饿的幽光。
这是狼的眼睛,是夜里逢物必杀的狼群。
东宛慌忙调转马头,却发现已被这幽绿从四方包裹,竟是一个早已布置好的陷阱,只等落单的猎物不慎上钩。绿光闪烁着前欺,黑暗中露出一颗颗狼首。东宛怒睁的双眼不敢有分毫松懈,怀中的匕首已被握得烫如烙铁。
枣红马惊慌的原地打转,发出声声恐惧的悲鸣。一些狼留在了原地,而最强壮的五匹继续前驱。四周皆是绿幽幽的眼睛,朦胧的月光下,东宛已能看见狼嘴内露出的森森白牙。
五只狼围着枣红马悠悠打转,一下下有节奏的摆动着尾巴。东宛监巡着群狼的每一丝动作,右手紧紧扣住匕肩,玄黑的双目狼眼般放着幽光。她仍有众多疑虑未解,却从中抓住了一丝似是来自于本能的直觉。她努力的稳定着心魂,恍惚间像是睁开了隐藏在深处的另一只眼,这只眼所见的世界唯有重重的黑暗,和与狼群一道徘徊着的满含杀意的紫光。
方才还令东宛惊恐万分的月色,此刻竟讽刺般的成为了她活命的依靠。背负着怨恨和诅咒的明月睁着无情的眼眸,冷静的照向杀气凛冽的战场。
绿眼停止徘徊的瞬间,群狼刹那而动。一匹灰狼猛扑向枣红马的咽喉,红马后腿着地,抬起前蹄狠狠将灰狼踢飞。一道紫光自后方袭来,东宛霎时折身向后,一只狼已咬住马的后腿。东宛双腿紧夹马腹,左手护颈,一个俯身,手中寒光若电,匕首已深深扎入狼的右眼。整个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像是预演了无数遍。失眼之狼哀嚎倒地,东宛顺势拔回匕首,银刃便已染上一片腥臭的血污。
狼群似乎怔住了。它们用揣测的目光打量着东宛,有两匹狼从看客的位置走向战场。东宛手中的利刃淌着狼的鲜血,让狼群转换了率先攻击的对象。
并非不畏惧,却早已没有时间可畏惧。现在能做的,就是让头脑和身体保持最快的反应,用尽一切方法活下去。心神前所未有的凝聚,黑暗中紫色的杀意由模糊到清晰,在群狼行动之前,她已真真切切看到了将来的进攻。
紫色的狼形猛地前跃——这一次是左侧。
一只狼率先扑向东宛的左腿,却堪堪迎上了匕首蓄力的寒光。东宛霎时感到一股杀意自右来袭,不及拔出匕首,一张狼嘴已咬住右臂。她危难间竟不觉疼痛,扭头与狼眼相对的刹那,东宛竟看见那双绿眼充满了惊讶。松开右手,左手狠力抽出匕首,一掉转刺向狼头,狼却忽然松开了血口,匕首扎了个空,只在它的左耳留下一个裂口。
东宛对着右臂匆忙一瞥,却不由为此满面惊愕——本应血肉模糊的手臂竟完好无损,唯有衣袖狼嘴撕破,而咬痕之上,竟留下了一颗断裂的狼牙。
身下忽然不稳,一只狼重新咬住马后腿的伤口,一只同时从侧面扑向马的前蹄。红马重伤之中悲鸣倒地,群狼顿时趋前围上。
东宛朝四周的狼群挥杀着染血的匕首,却早已挡不住狼群对鲜血的渴求。她在空中挥划着匕首的冷光,对着身下的枣红马绝望地嘶喊:“起来呀,不想身葬狼腹就快起来呀!”
像是听见了东宛内心的悲愤绝望,枣红马颤抖着身体,竟忍着伤痛猛地立起身体,在东宛将匕首捅向扑来的黑狼的同时,竟扬蹄踏向狼群。
东宛一手挥舞着匕首,一手以空拳朝狼头击去,却忽看见一张紫色的狼嘴,回头的刹那,一只狼已咬住红马的咽喉,枣红马顿时发出痛哭似的嘶鸣。东宛一声高啸,匕首刺穿了狼的颅骨,狼血登时溅满了双手和脸庞。
东宛堪从深透的狼头中奋力拔出匕首,忽闻远处飘来一阵喧嚣。一支箭随即射入了狼腹,中箭之狼哀鸣着眺望置之于死地的方向。望向移近的火光,头狼发出一声长号,狼群不再留恋战场,纷纷跟随狼王逃入了黑夜之中。看着最后一只狼消失于黑暗,一阵昏沉忽的袭来,东宛再禁不住倦意,合上眼坠倒在地,而握着匕首的双手却不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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