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摘桃子打李子找小野果子,小河沟搬石头找小螃蟹,晚上睡觉不老实,把头伸出蚊帐被成群结队的山蚊子咬得满头包,到锅里捞煮猪食时顺便放的红苕吃……
放寒假,玩桐油果子,看磨豆花,吃半个拳头大的汤圆,往粪荡里丢火炮儿,满山闲逛,松枝垫在屁股下梭梭梭摊儿然后裤子磨个洞遭理麻,听被摁在地上的待宰年猪不甘心的绝望嚎叫……
不管是暑假还是寒假,凌晨5点,我就会被一阵高分贝的灌耳魔音惊醒:猪娃儿狗娃儿,砍脑壳的还不起来,喂猪了!!!
顺着记忆深处的魔音追根溯源,一个小个子的身影跳出来,佝偻不蹒跚,干瘪但精干,又尖又黑的小脸,一笑,满脸的褶皱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她是我大伯娘。
她站在大年三十的灶台旁麻利的炸面糖条儿。生面果子下锅,是油哗啦啦的沸腾声,待呈现好看的金黄色后,用漏瓢捞起来,抖三抖,再往白糖堆里一滚,面糖条儿就好了,跟小贩摊上的卖相无异。
“老头儿,把火烧大点嘛!”
“要得!”
灶膛旁边的板凳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大伯,一个是我,脸被灶膛里的火映得红彤彤的。
大伯在教我烧火。
“中间掏个窝窝,看到没得?逗是楞个,火豆烧起来了噻。”
我急不可耐的抓过火钳,一阵捣鼓,越捣鼓火越小。
“嘿嘿,你勒个不得行,不是楞个哟,火整斜(灭)了得嘛。”
大伯慢悠悠的拿过火钳,就像拿了一根魔法棒,捅进灶膛熟练的挥舞两下,火就呼呼的升腾起来,锅里的油又开始欢快的哗啦作响。
我有点意兴阑珊。嘴里突然被塞进来一个东西。面糖条儿,大伯娘塞给我的。
嚼得咯嘣脆,嗯,香。我三两下下肚,舔舔嘴,眼睛馋兮兮的不停往土瓷碗里瞟。
大伯娘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薄嘴唇一咧开,往外凸起撒欢儿的两瓣门牙,很明显。
“拿到起吃。”她随手抓了大一把给我,我捧起的双手都快装不下了,她还在给我抓。比起她之前往我饭碗里夹一坨又一坨的肥肉,面糖条儿我不抗拒。
炸完了,大伯不再加柴火,等火快熄了时候,他往里丢了几个红苕,然后用满是火星的柴灰严严实实的埋上。
这是我要求的,每年来都想吃的烤红苕,想着想着就不停的咽口水。
用和蔼两个字去形容大伯娘我有点写不出来,因为她刺耳的骂人声波,能够穿透一切障碍,划开空气,冲进耳朵,穿进耳膜,刺进脑仁。哒哒哒,哒哒哒,就看她嘴巴不停的动,蹦出的方言,有的我都没听过,让我增长了很多奇怪的知识。小小个子爆发出来的强大力量,经常让我瞠目结舌。
“哪个打短命的,斗楞个吃不完要不完,吃涨了斗莫要吃了……”
我正蹲在在地坝前的门廊上手忙脚乱的剥滚烫的烤红苕,一听到这中气十足有魔力的召唤,我一弹身起来就冲到猪圈看热闹。
猪圈站着好几个人,被围在中间的大伯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粪坑里的东西,正在开机关枪。猪圈里的猪都不睡觉了,头往栅栏上不停地拱来拱去当吃瓜群众。
大伯娘虽未指名道姓,但指桑骂槐的意图明显,旁边的英儿脸都涨红了。
英儿,四哥的女朋友,是我这个暑假来大伯家发现新添的一个人。
“你是不是说我嘛,给你说,不是我,莫要乱扣屎盆子!”英儿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晓得我在说你哈?不是你是哪个?丧德哟,楞个大一坨……”
我好奇心爆棚,奋力挤进去,伸头一看:半坨白白的馒头,静静的躺在黑色的粪凼里,显得很刺眼。
我从人堆里抽身出来,坐在凳子上继续慢慢剥红苕。
周边爆发了一场口舌大战,四哥也加入混战。随之而来的情境让我目瞪口呆。
那天大雨滂沱,四哥冲进雨里,从后门口的粪凼舀了一瓢粪,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以为他开玩笑,嘿嘿的笑了一声:四哥,你干啥子?
四哥忍不住也笑了,但马上收住了,端着那瓢粪径直走向英儿,凶神恶煞的按住英儿的头:你给我吃了!吃了!
我吓坏了,脱口而出:那是我扔的,那是我扔的。
……
英儿,是大伯娘买来的儿媳妇儿。那是另一个故事。
用和蔼形容大伯娘不合适,但对我,她是可亲的。那天,我喊的话结束了那场战争,大伯娘嗫嚅了两句,不再说啥。
长久的两个人,总是一个凸,另一个凹,一个进,另一个退,一个吵,另一个听。
面对大伯娘的火爆,大伯的惯用应对方式就是,嘿嘿的笑几声:嘞个婆娘还会决人也。
化骨绵掌一出,大伯娘豆不啷个做声了。我觉得我可以用恩爱来形容他们。
大伯娘笑得一脸褶子的问我:燕儿,长大了怕都看不起这个地方不想来了哦。
大伯大伯娘老是喜欢这样问我,小时候的我不晓得啷个回应。
不一定每年都有机会来,但确实是每年比较盼望的事。
再来,是送行。
房屋被推了,留了两间摇摇欲坠的屋子,也找不到那个鸡和狗闲逛的地坝了。桃林和李子树都没了。堂屋正中放着一口样式老旧的棺材。
我见过,好几年前,这口棺材就放在猪圈的顶上,我蹲在猪圈拉粑粑,猪在旁边哼哼叫,很臭,往蹲坑缝里看,粪凼里还有蠕动的蛆虫。然后百无聊赖的我就一直盯着那那樽棺材观察。
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棺材里的人,我没有勇气去看。但他的样子,就在我眼前。围着蓝色的土布围裙,带着蓝色的铲铲帽,笑眯眯的,慢条斯理的给我吹龙门阵。
大伯娘招呼我去吃饭,眼睛尽量眯成了一条缝,人还是那个人,精气神儿不见了。吃完饭,我去烧纸,大伯娘失神的坐在板凳上,叫了她好几声,才回神。
往后的日子,她应该是跟着几个堂哥姐轮流住。
可能这是我来这个地方的最后一次。房子不在了,人也逐渐不在了。20多岁的时候,常常被邀请参加婚礼送祝福,30多岁,慢慢开始对别人说再见。
总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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