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再见何田
高扬起了个大早,匆匆吃了两个隔夜烧饼便骑上电动车出发了。东方的云层中现出熹微的光明,天际一片亮紫色。后半夜下了一场阵雨,地上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路修得很差,周围的商住房虽然建了没多少年头,已经在风雨盐雾的侵蚀下显出凋敝的景象。房瞎子的侄子说这片建筑是“豆腐渣”工程,高扬倒颇有同感,没跑多远已经看到两名“骑士”栽了跟头。
路过竹木加工厂的时候,高扬停下来左顾右盼了一会儿,院子里静悄悄的,见空旷无人,他便骑车离去。太阳升起来,晴空下云蒸霞蔚,热浪蓄势待发,又将是汗流浃背的一天。来到那片高岗,小学校的泥灰墙上布满昨夜风雨的痕迹,一根碗口粗的树枝宛如巨蟒般横亘在铁门前挡住去路,高扬不由担心起夜间的暴风雨会不会惊吓到独居的女教师。他吃力地移开虬枝,推着电动车向教工宿舍走去。
小楼前乱糟糟的,满目狼藉,细沙地面上沟壑纵横,却不见有脚印,显然楼上的人还没有下来过。这样一大早冒冒失失拜访,似乎欠妥,高扬在楼梯口观望片刻,旋即又退回到操场上绕了半个时辰,方才回小楼探望女主人。阳台上的凤仙花凋谢了不少,盆里贮满雨水,新生的花苞又顶着露珠冒出来,长势葳蕤。
高扬找到那个房间,窗纱早已拉开,透过玻璃望去,在画架前面,一个穿碎花衬衫的女子正在作画,两条乌黑光亮的麻花辫子直垂腰际,何田在旁边指点着,两个人柔声细语地交谈,一派岁月静好。那个也是支教老师吗?为什么那天没见着?高扬敲了敲门,退后两步贴墙猫着。
“谁呀?这么早……”门打开了,何田探出头四下张望,“是你!进来吧!”见是高扬,她有点惊喜。她的丝质睡裙领口、袖口都绣着睡莲花,白皙的脖颈上露出一痕红线,卷发透着一股护发素的幽香,鬓边别着两枚珍珠发夹,修眉朗目在晨光中明艳照人。听见有人进来,作画的女子仓促起身,她面庞红润,眼神中透着农家女的拘谨。
“这是玉竹,这两天跟我一起住。”何田介绍,“开学她就是小学的新老师了。”“小何老师,我还没……”玉竹忸怩地握着两手,看起来相当不自在。“我叫高扬,很高兴认识你!我是回来探亲的。”高扬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你还没吃饭吧?”何田仿佛想起什么,从碗柜里拿出一碟粽子,“这是昨晚自己煮的。”“吃过些点心,再尝尝你们的手艺。”高扬倒是实在,剥开粽子大快朵颐。玉竹又拿玻璃杯倒了竹叶茶,然后返身去里间挽着个竹篮出来,“小何老师,我采蘑菇去!”“天还早,呆会儿再去嘛……你的画还没画完呢!”何田追到门口,玉竹已然溜没了影。
“本地女孩子,没见过世面,有些怕生。”何田解释。“咱俩私聊也不错啊。”高扬吃了粽子,把碟子放回碗柜。“她是我带的第一批学生,刚刚初中毕业,准备留校教书……”“她才多大?”“今年二十岁了。”“那跟我差不多。”高扬略感惊讶。“小地方女孩上学晚,玉竹算是幸运儿,兄姐都成家了,她是闲人,可以自主安排未来。”何田用水彩笔描着那幅未完成的月季花,“我们支教的待不长,所以要带带本地的毕业生,但愿她们可以带孩子们走更远……”
(26)愿你高飞
高扬环视四周,这间卧室陈设简朴,却打理得窗明几净,温馨舒适而又特色鲜明,门上挂着垂柳新燕绣花门帘,窗台上摆着“沉思的少女”石膏像和一对插满凤仙花的胆瓶。拐角简易竹架上整整齐齐地罗列着宣纸、颜料等书画用品和几十册图书。粉墙上贴满画作,水彩、国画、油画一应俱全。高扬被一幅写意画吸引住目光,那上面画着一个围红头巾的少女,背着一个很大的竹篓,里面有只引吭欲歌的白鹅,她脚边还有一群毛茸茸的雏鸡,背景是芭蕉竹篓。

“这幅画是你画的?”“嗯。”何田点点头,长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抹阴影。“能卖给我吗?”“你喜欢国画?”“嗯,画上的女孩让我想起姐姐来,我想拿给她看看。”“这样题材的画我还有好几张。”何田从竹架上抽出一摞画作摊在圆桌上,“拣你最喜欢的拿吧!”高扬细细观赏了一番,最后选了两张装起来。“你这两张画多少钱啊?”“送给你吧,都是习作!”“那可不行,不好意思白要。”高扬说着,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牛皮纸信封。
“我的习作只赠不卖!”何田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见外。”“小何老师,还记得那天在海滩你跟我说的话吗?你说如果你的学生读完初中走出去就可以获得自由了。”“你想资助那个女孩?”“我不知道这些够不够?里面是两千元。”“你哪来这么多钱?我教书一月工资才六十几块。”何田睁大了眼睛。“这钱是父亲给的路费,我自己还有积蓄,暂时用不着。”“不必这么多,这地方物价低。”“你能再帮我打听个人吗?”“谁?”“一个在沙滩上解几何题的女孩,总觉得我们应该帮帮那些真正想要读书的少年。”“嗯,以后我和玉竹常去海边走走。”何田允诺,“但是这件事要以学校的名义做,开学我去找校长……或许可以让那女孩搬到教工宿舍来住……”“那拜托你了,小何老师!”高扬说。
“既然你有这份发心,钱我收下了。”何田把信封放进抽屉,“你先坐坐,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我们的第二课堂。”何田到里间去换晨装。高扬继续在房间里逡巡,置物架上的书籍中有本《边城》,跟自己淘来的那本一模一样,还有一册舒婷的诗集,开篇就是“致橡树”。碗柜上搁着只四方饼干筒,每一面都有一幅彩画,正对着这面是孙大圣守蟠桃园,两位窈窕的仙女提着果篮去搭讪,画面极为精致有趣。高扬打开盒子,满满一筒宁波巧克力!高扬拈起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味道纯正浓郁,回味悠长,显然不是这旮旯能买到的那种。
何田换了一身粉紫色套装出来,手里多了一串钥匙,看到高扬在吃巧克力,笑着说,“那是我父母从外地买给我的,妈妈跟我说唐山大地震的时候,有个人凭借一筒巧克力在废墟底下支撑了两个月,每天吃一块维系生命,直到被人发现救出去。”“哦,这是应急食品,我不吃了。”“没关系,你只管吃!碗柜里还有没拆封的,他们每月都会邮寄一些,这筒子一直是满的,多到装不下,开学就好了,我拿给孩子们做奖励。”何田又抓了一大把给高扬,“咱们下去吧!”
(27)回不去的童年
楼下有三间教室,何田打开门,拉开百叶窗,明媚的阳光照进来,一派宽敞明亮。教室中间是两张乒乓球台拼起来的桌子,上面摆满了展品,有画盘、油纸伞、竹蜻蜓、易拉罐做的花篮、蛋壳不倒翁……“这些都是孩子们的作品。”何田说,“童心到哪里都一样,想象力丰富,然而人长大了,创造力反而枯萎了,为生计奔波,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很少有人能保留儿时的那些梦想和那份天真……”“是啊!特怀念童年,真不想长大。”高扬慨叹。窗台上放了一排地球仪,最前面一个有西瓜那么大,图案凹凸不平,后面跟着一溜拳头大小的,底座是转笔刀,宛若一头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这些也是奖品吧?”高扬问。“嗯,那个大的是地理课的教具。”何田打开两只大木箱,“这里面的童书都是外面校友们捐赠的。”
靠墙的柜子里陈列着标本夹,有各种植物标本、贝壳工艺品,还有甲虫、蜻蜓和色彩斑斓的蝴蝶书签。在这偏僻闭塞的海角一隅,年轻的支教老师给孩子们构建了一个童话的世界。
高扬参观的工夫,何田坐在一张旧风琴前弹奏起来,听那曲调是“我们的田野”,琴声悠扬婉转,旁边墙上贴着《音乐之声》的剧照。这情景让高扬想起一句台词:玛利亚嬷嬷不适合做修女。
外面的蝉声越来越嘹亮,盖过了琴曲。“我们也去外面走走吧!”何田站起来,“去看看玉竹采蘑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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