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看一个韩国作家——南宫仁写的《急诊室手记》这本书,是记录他在急诊室见到的生生死死和在生命关头的人间百态,不由勾起我当年在病房上班时的一些记忆。
在病房当班值夜,遇到有病人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对神经过于敏感的我来说,每次面对一个病人的死亡,不管对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或者是陌生人还是熟人,都会在心里纠结好几天。倒不是怕死人,是不敢面对病人临死时的各种表情,那种不甘,那种哀怨,和病痛的折磨,以及对亲人的不舍、、、如果人生已经走到尽头,能没有病痛,能坦然面对死亡,那种寿终正寝的老人突然离世,那真是一种幸福。
病房晚上值班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一个护士每星期有两个夜班,第一天先值上半夜班,第二天再值下半夜班。每逢值夜班,这二天我就严重缺少睡眠。值完上半夜的班,回到家里我的脑子里还是病房里的影像,生生死死的各种病人,不可抑制地刺激着我,难以入睡,难以达到深度睡眠,一种说不清楚的抑郁情绪笼罩着我,无法排遣,就是在梦里,仿佛我也还在病房。
值完下半夜班后,已经是大天亮,白天的家务事都堆在眼前,躺在床上迷糊一会儿,反正不能进入深度睡眠,仿佛人还徘徊在病房,索性起来干活。我非常羡慕有几个小护士,即便在值夜班,处理完病房的护理后,在值班室的小床上仍然能倒头入睡。
轮到上夜班,每次交接班时最关心的就是那几个垂危病人,因为大家都不想在自己当班时 “ 抱元宝 ” 。这是我们医务人员的暗语,把在当班遇到病人死亡是 “ 抱元宝 ”。尤其几个胆小的护士,遇到病人死亡,她们应该做的给死亡病人清理尸体的护理工作,往往没耐心好好完成,就匆匆忙忙盖上白布单逃之夭夭。
今天病房里有三个垂危病人,一个是胃癌晚期的女职工,是宁夏知青,随从舟山知青的丈夫回到舟山的一个可怜的女人。另一个是肺癌晚期老职工,病房里竖着一个像大炸弹的氧气瓶,氧气瓶上挂着的小水瓶24小时冒着气泡,病人已经濒临死亡,如果停止吸氧立刻会窒息。还有一个是肠梗阻已经七天的老农民。当年我们的国企职工医院不但要承担自己公司几万职工家属的医疗保健,还要承担周围农村的医疗,那时还没有那么多的地方医院和私立医院。
胃癌晚期的女职工叫小晴,因为胃癌不能随便进食,已经瘦骨嶙峋,只剩皮包骨,两只大眼睛深凹着,脸上没有一点肉,她才四十几岁,看上去吓人又可怜。她不但身体有病。心里的病痛更是难以治愈。因为她的丈夫从宁夏煤矿回到舟山以后,就开始嫌弃这个土里土气的宁夏妻子。舟山的女人比北方女人会打扮,也比北方女人会发嗲,而且这个南方的小城市比较开放,小晴的丈夫抵不住诱惑,有了外遇。
职工子弟小学有一个女老师,且叫她画皮吧,身材和面容长得都还可以,已经守寡多年,大概是上门做孩子家访时,认识了孩子的父亲、且叫他秀才吧。秀才看过几本书,会写点报告总结材料什么的,在一个车间当文书,我想秀才写几封情书也是可以的吧。后来秀才和画皮这两个男女不知是怎么开始的,就像聊斋里的故事开始暧昧缠绵,及至不管不顾,经常悄悄亲密约会。因为都是住在职工宿舍,而且几代人都是在公司上班,大都认识,有点新奇事情藏不住,马上有人发现并传播开去,结果小晴也知道了。本来她身体就不好,这个致命的打击更加重了她的病情,住进病房后就再也出不去。
小晴其实长得也挺好看,仔细端详五官都长得不错,身材也适中,只是现在一副蔫蔫病容,失去了勃勃活气。住在病房里的病人,大都是求生的病人,可是小晴却是在求死。每次我们进去给她做治疗,她都拒绝,我们要好声好气地求她,安慰她,鼓励她,她才会勉强地配合我们。
前半个月一天晚上也是我当班,是下半夜班,接上班后,看完交接记录,我首先要到病房巡视一番。小晴住的是两个人的病房,医护们照顾小晴,没有再安排病人住进去。我走到小晴的病房,却推不开门,好不容易推开一道缝,却发现小晴躺在地上。我轻声轻气地喊着小晴,和她说让我进去。我和小晴的关系比较接近,因为我们都是知青,我非常同情她,所以她对我比较亲近。
从门缝里冒出一阵难闻的热气,我再三呼唤小晴,小晴听到是我的声音,才费力从地上爬起来,给我打开门。原来地上放着一个正通着电的电炉盘,烧红的电炉丝冒着灼人的热能,小晴哭着说她想触电死掉算了。可是躺在地上,那只伸出去的手一直在哆嗦,不敢往电炉上放。她哭着哀求我说:“ 你帮帮我,给我打一针安眠针,让我早点死掉吧!”
看着可怜要寻死的小晴,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我说:“ 我怎能做这样的事情 ?那不是谋杀吗?我会成为犯人的、、、” 我哭着求她放过我,否则我只能和她一起死。
安抚小晴暂时放弃触电死亡,给她二颗安眠药看着她服下去,又看着她睡过去,我才离开小晴。那一夜的我时时记挂着小晴,不知道去到她的病房探望多少次。
今天又是我当班,首先想到的也是先去看看小晴。小晴从那天要触摸电炉自杀开始,就开始绝食。她本来也只能喝点流食,体重只剩不到六十斤,每天靠输液活着。交接班时护士说小晴白天拒绝输液,护理没法完成,医生也没说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病人自己要放弃生命,而且胃癌晚期全身扩散,也是没有治疗方案的病人。况且病人家属没有任何要求,很少来到病房,大家只有顺其自然。
我拿着一支杜冷丁,走进小晴的病房,小晴完全靠杜冷丁来止痛,否则这一夜她就无眠。只有给她注射杜冷丁她才不会拒绝,她才能有一刻的安静。
杜冷丁是要有红处方才能取到的,打杜冷丁就是吸毒。有个南下的老干部是山东人,是老红军,给某高官当过警卫,没文化只会签名,住在病房已经半年。他得的是鼻咽癌,鼻咽癌治疗效果相对较好,而且他发现早,治疗早,已经痊愈。但是在发病期间因为头痛,给他注射了杜冷丁,结果成瘾。后来停止注射杜冷丁,他和陪他的老伴在病房和医护办公室,甚至到院长办公室闹得天翻地覆。医院通不过,他老婆就跑到市委闹,老红军在市委是有注册的,名气很大。结果还真拿来一纸证明,通知地方药库特殊供应老红军杜冷丁需要。老红军也不出院,医嘱在他那里无法实行。他住在一间干部病房里,说回家老太婆太吵闹,还是病房清静。
小晴打杜冷丁确实需要,否则她会痛得彻夜无眠。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小晴的肚子鼓涨起来,已经有腹水。此时的小晴也是奄奄一息,表情冷漠,心如死灰,她已经不想说话,眼睛低垂着,肉体还没死心已死。打完针她把被单蒙上头,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具死尸。我的心里无比悲凉,她也算是我的战友,有知青说——天下知青是一家。我的战友,小晴不该走,她还是中年人呢!不但医学无能为力,人情世界对小晴也这么冷酷,她还没死,丈夫就抛弃了她。
我必须平静自己的心理,病房里不止小晴一个病人。然后慢慢走到另一头,去察看那个肠梗阻的老农民。
老农民是个很贫穷的老汉,看他的穿着就知道,里里外外没有一件好衣服。他的肠梗阻竟是吃雪里蕻咸菜引起的,这是在看到他后来不断排出黑色的雪里蕻咸菜大便才知道的。刚送来时,老汉已经奄奄一息,肚子鼓胀,不能碰触,发烧呕吐,一直在呻吟,她老伴说他有五六天没有大便了。门诊的医生在诊断栏上写着:不完全性肠梗阻,建议立即住院。因为老汉偶尔还能排一点气,但老汉年纪太大了,已经七十三岁,很虚弱,体温39度,肠道已经有感染,要禁食,支持疗法,立即消炎,疏通肠道,实在不行就要马上手术。
雪里蕻咸菜在当地农村是家家必备的家常菜,可以自己种植,自己腌咸菜。如果和新鲜带鱼或者小黄鱼一起熬汤,那是一道非常鲜美的菜肴。一般贫困农家平时只是吃咸菜,有钱时才买点鲜鱼,才能吃上这个美味的菜肴。老汉的老伴说,那天就是熬了这锅雪里蕻咸菜和小黄鱼,咸菜放的很多,但是也很鲜美,老汉一下子吃多了,后来就肚子痛,就没有大便,就躺倒了。一般都是吃年糕,吃粽子一类不容易消化的食物才会引起肠梗阻,可是老汉一直说他没吃什么不容易消化的食物,检查肠道也没有什么肿块癌症一类的嫌疑。直到老汉开始解大便,看到不断排出来黑色的雪里蕻咸菜,问病人是什么?才明白是这个雪里蕻咸菜惹得祸。
老汉算是幸运的,肠梗阻在恢复,不用再手术,精神也在好起来。老汉是在求生的病人,还有老伴陪在身边,子女也常来探望。老汉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又转回来,他还想再过几年天伦之乐的生活。生命体征都已经平稳,看样子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只是老汉的老伴在抱怨:都是这雪里蕻咸菜害得我们来住院,浪费了一大笔钱。
今天晚上不会平安度过,刚看过那个肺癌的老职工,他已经在倒气,身子时不时会抽搐一下,血压下降,心动过缓,意识也模糊了。值班医生下医嘱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情况有所好转,但因为病程长,年龄大,肺癌晚期,目前采用的只是维持疗法,估计今夜熬不过去。
病人家属已经在哭泣,医生也做了交待,家属表示理解,但是人道主义还是要实施最后的救助。我望着那个大炸弹一样的氧气瓶想,应该再去拉一个氧气瓶过来,万一接不上,这个病人可是一刻不能离开氧气的。用一句不好听的词语说:病人是在苟延残喘。老职工的胸脯在费力地起伏,时不时大喘一口气,表情痛苦,嘴唇脸颊已经紫绀。我转身走出病房,去储藏室拖出一瓶氧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病房里传出几声凄厉的呼唤。我扔下氧气瓶,跑到病房,只见老职工全身佝偻在抽搐,然后突然一停,僵硬在那里,他走了。
值班医生也来到病房,摸摸病人的颈动脉宣布死亡。但还是又给他打了一针强心针,没有任何反应。医生走了,我开始做最后的护理。这是我必须完成的工作,我不会马上跑开去,我不害怕死亡的病人,我难过的是人生的无奈,一个人就这样抛开一切,很快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消失得干干净净。
我把老职工佝偻的身躯慢慢拉开放平,把氧气管子拔掉,把脸上的治疗痕迹和排泄物擦干净,把他还没闭紧的眼睛合上,把他张开的嘴巴托上去,然后盖上白布。然后我嘱咐家属节哀,不要大声哭泣,这里是病房,还有许多病人在睡觉。等一会儿,值夜班的门岗会过来帮忙,把已经死亡的老职工抬上担架,送往太平间。
送走死亡的病人,病房暂时安静下来,但今晚我注定无法合眼,躺在值班室的小床上,脑海里是求活不成、求死也不易、已经如同骷髅的小晴;和那个面色紫绀、带着痛苦去世的老职工,挥之不去。我真佩服那些在送完病人死亡,和看完病人痛苦挣扎的医护人员,能够安然入睡。
然而,他们——医护人员,每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工作,每天就是在生死之间奔跑,所以被人们冠以是人间的天使。愿人间的天使都拥有一颗宽厚善良的心,能够悬壶济世,能够把濒临在死亡线上的病人救治复活,能够坦然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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