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下雨天。
就在靠近床的那片墙。在灰白色的墙上,晕染出一片又一片的、深灰色的花。带着雨水的气息,灰蒙蒙,像没洗干净的抹布。
老薛走的那天,墙好像也是湿的。
老薛还在这间房子里住的时候,北苑似乎不常下雨,又也许常下,只是那时候墙上没有开着湿哒哒的花。
小薛躺在床上,双眼无神,看着天花板晕染开一朵朵深浅不一的花。他的思绪已经很远了,身体似乎轻飘飘的,飞离了这个躯壳。他飘向空中,听见了钥匙转动的声音。很艰难,生涩,金属材料摩擦着铁锈,很大一会儿没有停止,直到家门被打开,又关上。发出难听的响声。
房子已经老了。拥有它的人们也不再年轻。
梅子提着菜,还有一只草鱼。她蹲在门口换鞋,把穿了很久的,一双牛皮快秃掉的小皮鞋脱下来,换上拖鞋。
小薛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走出卧室前,又看了一眼墙。
“房子又积水了?”梅子把鱼放在茶几上。
“嗯。顶楼都这样。”小薛自觉地把菜提进厨房。他蹲在地上,从橙黄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两把上海青,一把香菜。开始择菜。
梅子也进了厨房。她把鱼放在案板上,回屋换衣服。小薛定定地看着案板上的草鱼,鱼的嘴巴因为缺氧,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
小薛别过头,不敢再看它。
很快立夏,高考也不远了。
小薛从学校骑车回家。路过枣子胡同,买油条的人朝他喊了一声,“诶,孩子!你妈的油条!”
小薛没有理他,以为他在骂人。
“孩子!”他又喊了一声。小薛掉了个头,心里有点想笑。
“听力真是不行了,高考英语可怎么办呢。”
随即心又沉了下来。高考,无论什么科目,反正结果都一样的,再怎么着也无所谓。
小薛回了家,梅子还没下班。最近在拼业务,估计正忙。小薛进了厨房,随便吃了点,晚上还有晚自习。他又吃了两根油条。
晚上回去,梅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明天周末吧,补课吗?”
“不补。”小薛说。
“修房子的人明天过来,你记得看仔细点。”梅子抬起头。
小薛轻轻点点头,进屋睡觉。
虽然立夏,晚上还是有点凉意。小薛把手放进被窝,突然有一阵悲哀。
这个老墙有小薛小时候画的超人,彩虹桥,骑士什么的,还有他从小量身高,用圆珠笔画上的线。一米三那里的地方,有一行小字“儿子加油!超过老爹,指日可待!”一米五几旁边写着“多吃蔬菜!多喝牛奶才能当超人。”一米七几的地方,是空白。
小薛叹了口气,等明天修房子刷漆,老薛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抹掉了。
小薛记得以前老薛和梅子关系挺好,经常带他下馆子,小薛想学音乐,老薛给他买了个架子鼓,没敲两天就不敲了。梅子觉得浪费,老薛嘿嘿一乐,图个高兴。
图个高兴。这是老薛的口头禅。
小学春游,老薛带着小薛玩亲子游戏,每次都倒数第一。在小薛哭得几近崩溃的时候,老薛会嘿嘿一乐说,图个高兴。
小薛发现一个很可怕的事实。
自己和老薛越来越像了。
上个星期班里办黑板报,高考快到了,教育局却偏搞什么突击检查。
小薛自告奋勇,在午休的时候拿着一盒彩色粉笔,在后黑板上写写画画。
班里同学纷纷献上膝盖,“大佬!”他们这么叫,小薛嘿嘿一笑说,图个高兴。
板报办的不错,班主任表扬小薛,虽然成绩不理想,但多才多艺,为班级做贡献。小薛又嘿嘿一笑,图个高兴。
小薛打了个冷战,他才不要变成老薛。
老薛以前其实挺帅的,梅子也是个美女接线员。老薛当年上大学,有一次接到了梅子的电话,两个人居然聊了起来,互相产生了好感。老薛为了追求梅子,天天跑到梅子的公司,给她写诗,给她送花,花是他自己种的,老薛种花方面确有天赋。梅子因此被打动了。
后来可能是老薛的魅力十足,又可能是浪漫攻势打动梅子的心,老薛和梅子恋爱了。
第二年,他们结婚,梅子和老薛买了北苑一间房。那时候这里还挺新,墙壁是雪白的。也不漏水,梅子和老薛的爱情也很新鲜。
这些事,当然是小薛偷看了梅子的日记知道的。
又过了很久,一个下雨天。梅子坐在沙发上看肥皂剧,老薛在一边收拾屋子,小薛坐在卧室的床上,盯着积水的墙壁一直看。老薛很快收拾完,他坐在小薛旁边,点了一根烟。
那个时候的老薛早就失业,靠梅子养他很久了。他脾气越来越暴躁,身体一天天发起福,头发越来越少。他的烟瘾很大。阳台上的花却仍然活着,只不过没人再去欣赏。
老薛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里,小薛看着老薛,老薛看着小薛。老薛的眼睛红了,张了张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揉了揉小薛的头发。
老薛最后走出家门,把拖鞋放回原位,想了想,又塞进了箱子里。
这个家里再没有老薛了。他的东西都没了。包括他的拖鞋。
除了墙上的字,和阳台上的花。
花后来也死了。
梅子仍然是个接线员。
前几个星期,小薛看见,她站在路灯下,吃一桶小卖部买的爆米花,等他回家。
小薛有点心酸,高考什么的,自己永远只是背景墙。
梅子吃剩了半包爆米花,小薛拿过来吃。“太干了,你也少吃点,上火。”梅子说。“你不是还要保护嗓子?怎么买爆米花吃?”小薛随手抓了一把。
梅子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
昏黄的路灯下,两个人都不说话。
老薛后来又重新找到了工作,是个饭店的厨子。老薛以前做菜挺好吃,因此梅子不会做饭。
而现在梅子也会做饭了。
记得梅子第一次独立做饭的时候,小薛把一整盘菜吃光。当天晚上上吐下泻,就睡在了梅子旁边。
那天晚上梅子以为小薛睡了,就抽泣了一晚上,面对着墙,一遍遍说着对不起。但其实小薛没睡。
第二天墙是湿的,前一天晚上没下雨。
回忆结束。小薛在不知不觉中睡了。
第二天修墙的师傅果然来了,他们把墙体加了防水的,忙活了一整天。
最后粉刷墙壁的时候,小薛郑重地,用手抚摸老薛的字。
“儿子加油!”他停住了,但没什么表情。
修墙师傅看了他一眼,没有涂掉这些字。
等到活都干完了,小薛走进屋子一看,一间崭新的,雪白的屋子,雪白的墙。除了一抹不协调的色彩。露出原来墙壁的颜色,和老薛的字。
就像雪地里踩上的第一个脚印,白色纸上一小片污渍。
小薛在房间里站了一会,轻轻说到“师傅,把这里涂上吧。”
北苑后来也不常下雨了,墙也终于干净和干燥了,就像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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