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恶者

第一章

1.

夏天，傍晚，天阴的厉害，如同黑夜。皇府小区内的路灯都已亮了。这是C城的一个高档小区，平时人也不多，现在又是晚饭时间，除了巡逻的保安，很少看到行人。在小区中间位置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里。

“该你了。”车内的年轻人冲着旁边玩手机的另一个人亮了亮手腕上的表。那人挺了挺身子，两眼开始直直地望向三号楼的楼门。

突然，“砰”的一声，一个女人怀抱着一个小男孩从楼上重重地摔在了楼门左侧的水泥地上。这一幕立刻便被那辆轿车内的人发现了。车门迅即打开，他俩风一般地跑了过去。没有惊慌，更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像是意料之中的事。

到了跟前，高个子蹲下身，用右手托起趴在地上的那位女士的头，伸左手拢了拢她那散乱的头发，又在那血淋淋且变形了的脸上，探了会她的鼻息，然后，抬起头，冲着正拿手机拍照的矮个子摇了摇头。

“怎么啦？”两个保安发现了这里的异常情况，从一个路口边跑边喊着奔了过来。

高个子站起身，仰着头，向楼顶张望，像是在搜寻什么。这栋楼共六层，不算高，透过路灯的光亮，他很快发现在楼顶的边沿处还坐着一个人。他盯住那个人，来回移动了几步，右手冲着那人不停地做着向下用力的动作，像是在催促那人赶紧跳下来。

两个保安跑近一看是有人跳楼，立刻惊慌起来。其中一个倒退了几步，转身打起了电话。另一个则冲着矮个子吼道：“这还拍？！”矮个子不屑地瞪了他一眼，没吱声。走到了高个子身边。说：“走吧？”

“你瞎啊？”高个子扭头冲他狠狠地骂了一声。

那个保安不瞎。他也发现了在黑黢黢的楼顶沿子处，竟然还坐着一个两腿悬空，准备跳楼的人，惊恐的喊了起来。“别跳！”“千万别跳！”……这悚然的喊叫声打破了小区里可怕的寂静。

很快，由远及近的嘈杂声和警笛的鸣叫声，便成了小区上空的主旋律。

110警车和救护车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到达。现场短暂的混乱过后，两个保安一边给警察介绍着情况，一边急急地陪着他们登到了楼顶。

借着周围的灯光，清晰可见那人面朝外，背朝里，紧贴楼边坐着，双腿悬空在楼外，要不是上半身稍微向里倾斜着，几乎来一阵急风就能把他吹落下去。可他暂时不想跳，因为他在回应着警察的劝说，“事太大，你们管不了。”“我要给张军局长说江爷的情况，他不来我就跳下去。”翻来覆去就这两句话。

两个警察私下商量——看着架势，要不满足他的要求，他跳楼那就是分分秒秒的事？再说了江爷的事不是大事又是什么呢？得，赶紧汇报吧。

等待期间，警察从人群中，了解到了一些情况——楼顶的男人叫王卓，坠楼的是他二婚的妻子和儿子，他家住在六层，平时开着一辆豪华的奔驰车，好像是位很有钱的大老板，至于做什么生意则没人知道。保安也给警察反应了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的情况，但已找不见那俩人。

接到电话时，张军局长正在开会。——他是一个月前刚从其他市局被平调到C城来任公安局长的，来之前，省厅王厅长给他交代了个秘密任务：彻查C城的江三利——江爷。所以，他一听到有“江爷”的情况，便草草地结束了会议，拉着与会的分局长李吉然，一同快速地驱车赶到了皇府小区。

在昏暗的楼顶上，应王卓的要求，张军让其他人都回避到了楼下，只留了李吉然在身旁。王卓扭过头来，做出提腿的动作时，脸上即刻现出了的痛苦表情，于是作罢——他的腿像是受了伤。但他呵斥住了张军的靠近。只是靠里稍微挪动了些身子，然后把两手向后移动了一下，直撑着倾斜的身体。说：

“媳妇孩子已经死了，我也马上要死。只有我们死了，才能换得其他亲人的命。这都是被江爷逼得！”王卓悲凉的话里充满了对生的不舍、对死的无奈、对恶的仇恨。

“我准备了好多材料，幸亏下午我没都交上去，要不然现在死的绝不止我家三口。“王卓顿了顿，又接着说：“我知道你斗不过江爷，没有人能对付的了他，没有人……”王卓慢慢地摇了摇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可以拿性命向你担保，再大的恶，党和政府都能铲除！”张军的话缓慢而有力，几乎一字一顿。

王卓紧紧地盯了他一会，眼里像是闪了一下光。说：“你知道和平路上的帝豪大酒店吗？”

“张局，咱是不是该把他带回去录个口供？”一直站在身旁沉默不语的李吉然问道。

张军也认为有必要——王卓无论现在说什么，如果形不成文字或录音，也算不上证据。

“王卓，请你要相信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现在你先跟我回去。好吗？”张军的话音未落，伴着“啊”的一声惨叫，王卓竟然从楼顶坠了下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军全身猛地一震——他好像听到了极其短促而沉闷的响声，却搞不清从哪里来，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的，随后才是王卓的“啊”声。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敏捷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并绕着屋顶转了一圈。李吉然也随他警惕地搜寻着，却同样都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当张军下到一楼电梯门开时，看到了匆忙赶来、正欲上楼的刘正文——他是本辖区的公安分局局长。楼外摔下来的王卓已经昏迷不醒。

张军心里有自己的打算，他几乎没做什么安排就走了——他想看看两位分局长是如何处理这事的。

第二天刚一上班，李吉然和刘正文两位分局长先后打来了电话。李吉然电话里说，昨晚王卓一家三口都是死在了路上。问，死因是什么？答，高空坠落所致的脏器破裂；问，还有其他伤吗？答，有些皮外伤，但都不致命。问，你核实过尸体吗？答，没。张军很生气，命令他去医院亲自核实。

刘正文电话里说，昨晚王卓一家三口都是死在了路上。问，死因是什么？答，高空坠落所致的脏器破裂；问，还有其他伤吗？答，没有；问，你见过尸体吗？答，见过。再问，死者腿上有伤吗？稍微迟钝，答，没有。张军满腹狐疑地命令他再去核实。

张军怅然地放下电话——同一件事却有不同的说法，谁在说谎呢？他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的踱步到窗前。C城公安局的办公大楼共20层，外观庄重而气派，他的办公室位于16层。他望着窗外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回忆起昨晚那不和谐的一幕——“都是被江爷逼得”。只有查清江爷背后的底细，才能还王卓个公道，也不辱自己的使命。——他不由得又想起了与王厅长的那次谈话。

“为了配合中央刚刚制定的“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组织上决定调你这员虎将到C城工作……”

“这是部里刚转下来的材料……这是之前厅里收到的所有举报材料……这是上周C城公安局报上来的核实结果，看看吧，举报内容几乎全部被否决了……”

张军在部队就当的侦察兵，转业后一直干刑警，参与破获过无数的重特大案，43岁就因表现突出而提成了公安局长。到了C城后，他有意识地多方了解江爷的情况，却发现无论大会小会、无论与谁谈话，即便是闲聊时，凡是提到“江爷”俩字，或者“恒腾集团”，几乎每个人都会警惕起来，要么是答非所问，要么是三缄其口，要么说些避重就轻的话，借故赶紧溜之大吉。

江爷话题的敏感程度，出乎他的预料。他感觉自己在被一张无形的网罩着，就连空气都有些异常。所以，当昨天他接到朱鹏的电话，说他手上的案子已了结，今天上午就能赶到C城来的消息后，非常开心，觉着总算是有个可以交心的人了。

朱鹏是原来张军手下的刑警队长，31岁，张军任刑警队长时，他才刚从警校毕业，俩人共事多年，虽职位有别，却始终以师徒相称，彼此心中 大有英雄相惜的感觉。他们共同的爱好就是破案，越是重特大案就越来劲。张军来C城前专门请求厅长协调，原单位才勉强同意放人。

在一个离市局不远的茶馆里，俩人见了面。“师父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案子不顺？”朱鹏单刀直入。

“不是不顺，是无从下手。”

“没线索还是阻力大？”

“没线索和阻力大都不见得是坏事。现在是有线索，要么一查就断，要么不了了之。至于阻力就更邪门了，明着没有任何阻力，可又让人感觉处处碰壁，有劲使不出来，什么事也进行不下去。”

“呵呵，这可不像师父说的话，还有难住师父-你的案子？”朱鹏故作严肃地拉着长调调侃道，心里却暗自高兴——他喜欢挑战。

张军把来到C城后所了解到一些情况给朱鹏大体讲了讲，然后重点说了自己将要采取的计划。

“师父说的我基本赞成，只是我单独行动的话，有些事不好办。比如监听、入户、查资料，或者遇到什么麻烦。”沉默了一会后，朱鹏开口了。

“你能想到的，我都想到了，等你安顿好了告我一声，我给你带几本证件过去。手机、汽车等也已给你备好。”

“哈哈，师父就是师父。”朱鹏笑着说。“总得给点活动经费吧？”

“老规矩，破不了案就自掏腰包还我钱。”张军也笑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朱鹏。

2.

位于和平路中段的帝豪大酒店是C城著名的五星级酒店，虽然主楼不是很高，但裙楼庞大，像座尖顶的城堡，里里外外处处都显得富丽堂皇。翌日下午，朱鹏来到了这里——张军给他说过，举报材料里，邢春宇——那份公安部转下来的材料举报人，提到赌博发生在帝豪大酒店的30层，他来实地探探路。可他转遍了楼内的所有电梯，显示的最高数都是29层，而且29层的按钮都按不亮，就是说电梯连29层都无法到达。难道写错了？或者是13、14、24层因忌讳被隐瞒了？于是，他爬楼梯，逐层核对。

朱鹏爬到了28层，向上看着“闲人免入”的告示，算计着核实后的数据：1—5层是超市游乐场电影院等，6—10层是饭店，11—28层是客房。连29层都进不去，怎么能知道有没有30层呢？

这原本不算个事，因为邢春宇正在被拘押审查——犯偷漏税罪正在等待法院的判决，使得朱鹏和张军都不方便见他，于是这便成了个事。

朱鹏仔细检查了多个窗户。发现每个窗户上只有一块可以半敞开的玻璃，根本探不出头去。他好不容易找来个拖把，从27层窗口伸了出去。又回到28层对应的窗口，把手伸到外面，用手机向上向下各拍了几张照片。通过对比测算，他发现28层以上，至少还会有两层以上的空间，也就是说至少会有30层，甚至更多。

对于如何上到29层以上，朱鹏倒是觉着不难，但他却犹豫现在上还是晚上上更有利。最后他决定先去皇府小区——王卓家看看，晚上再回到这里。

在皇府小区物业办公室里，经理仔细看过朱鹏的证件后，说：“你们不是刚来过吗？还带走了昨晚的监控录像。”朱鹏的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感觉到来者不善。幸运的是陪他去王卓家的保安恰巧就是昨晚值班的其中一位。

“你说什么？有两个人比你们先到了出事地点？”朱鹏边走边警觉地问那个保安。

“是啊，一高一矮，两个小伙子。瞧，我们就是在那儿发现他俩的，然后……”保安连说带比划地还原着昨晚事发的过程。

保安把朱鹏引到了三号楼前，又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遍他的所见所闻。

“他俩是从哪儿来到这里的？”

“这我没看见。我看见的时候，一个人蹲着，另一个人在用手机拍照。”

“你确定矮个子在用手机拍照？”

“那还能假了，我跑过去还训了他一顿。不过，他俩也真大胆，我都不敢碰那女的，那个高个子竟敢托那女的头……”

“你最后发现他们去哪了？”

“看到那高个子在冲着楼顶比划手，我才发现楼顶上竟然还有要跳楼的人。从那以后，我就忙着……”

“手是怎么比划的？”

“就这么一上一下的。”保安边说边上来下去地摆手。

一家三口跳楼坠亡，让整个小区都笼罩在一片不详的氛围内。就连保安都心有余悸地不肯带朱鹏去王卓家里，只是在楼下指着六楼东头的窗口，说：“就是那家。你自己去吧。他妹妹来过，可能已经走了。”

朱鹏独自来到六楼，敲过几遍门后，屋里始终无人应答，想必是没人。他便顺着六楼走廊里的台阶上到了楼顶，看得出台阶是后加的，去楼顶的通口也是经过改建的——不仅有木制的盖子，而且还有玻璃钢的篷子罩着。整个楼顶并非全是平的，其中有两处隆起的类似阁楼却比阁楼低矮的玻璃阁子，像是用来增加采光。

朱鹏先在王卓坠楼的位置仔细地勘察了一遍，然后以此为中心，方圆五十米以内，楼上楼下凡是可以容人的地方，他全部实地检查了一遍，脑子里在不断地还原和思考着当时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形。

当朱鹏再回到帝豪大酒店时，已是晚上十点。在这之前，他刚刚与张军分手。他没有坐电梯，而是爬楼梯又上到的28层。——他从11层开始，每上一层都要先转一圈——他发现每层入住的客人都不多，有几层甚至整层地空着，就连服务员都没有。

朱鹏在28层的各个电梯之间频繁地出来进去，虽不影响电梯的运行，却延缓了电梯运行的速度。他还有时低头或蹲下盯着按钮盘面看。他心里明白——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找他。只不过来招他的人是不是他想找的人就难说了。

3.

张军与朱鹏分手后，独自一人开着车。车里唱着他最爱听的歌：“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博激流，历尽苦难痴心不改……”。现在他很开心——朱鹏刚才交给他一个直径两厘米的橡胶搓衣球，说是在王卓跳楼现场的草丛中发现的，怀疑是致王卓坠楼的证物，要他拿回局里去检验；而且还说楼顶的两个玻璃阁子有可疑之处，有机会要到那户人家里去核实一下。最后还说了他准备去探查帝豪大酒店的计划。

还有一件让他更开心的事——下午，分局的李吉然局长来到他办公室，带来了医院出具的王卓和她妻子的死亡报告，还有他亲自拍摄的尸体照片。更让张军惊喜的是他还带来了皇府小区昨晚事发过程的监控录像。

李吉然显然是有备而来，他把带来的东西给张军仔细分析了一遍，“从照片上可以明显看出，王卓和妻子俩人生前都遭到过殴打，这就印证了王卓所说的“被逼死”是事实，至于是否与江爷有关，还有待查证。从保安那里了解到的情况，和从视频中的显示来看，最早到达现场的那一高一矮两个年轻人看不出有任何救人的举动——那种情况下拍照不合时宜；矮个子虽然在打电话，可110和120的电话显示都是保安打的；高个子冲着楼顶招手的动作，怎么看都像是在催促谁向下跳的手势；他俩进了楼以后，就再没了踪迹；经多方问询，没人认识这俩人。他们是谁？他们去了哪里？他们与王卓一家的死有没有关系？”

这一切大大出乎张军的意料，他来的时间不长，除了开会，还没和李吉然有过深的接触。在他印象里，也从来没人在他面前主动提到过江爷。李吉然的分析合乎逻辑，更合乎他的心意——他始终认为王卓这样一个想死、临死的人不会说谎，他一定是被逼无奈才跳楼的。现在看来，王卓不仅是被逼自杀，还有可能是被他杀的。真若如此，这事的性质就变了。

末了，张军试探地问他下一步想怎么做，李吉然竟漠然地反问他让怎么做。张军握住李吉然的手，郑重地说：“查！给王卓一个交代，给人民一个交代。”张军的态度，好像出乎李吉然的预料，他显得有点激动起来，用力地摇了摇被张军握着的手，用力地说：“请局长放心，邪不压正。”

虽然刘正文的回复还没来，但张军觉着已经满意了——只要李吉然查到那两个年轻人的行踪，就算有了突破口。如果查到了那俩人参与或促成了王卓自杀的证据，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立案调查了。

随后的事实证明，张军还是低估了一些人的能量。

第二章

C城是个经济实力雄厚的二线城市，私营企业发达，贫富分化严重，有钱的超富，没钱的超贫。在一切向钱看的社会浪潮中，C城人也在随波逐流。但凡是潮流，起起伏伏是常态，可对于恒腾集团来说，好像只有起而没有伏，以至于起成了骇人的惊天巨浪。

在无权无势无钱的三无群众中，恒腾集团是令人尊敬和爱戴的私企模范。——一般不会超过十天，必有一件关于恒腾集团做好事的新闻报道。在有权者眼里，恒腾集团是似神似鬼、既爱又恨的一座神秘城堡。——既向往又恐惧，既想靠近又怕靠近。在有钱者眼里，恒腾集团既像只凶残的饿狼，又像个神秘的幽灵，无时无刻无处不在地存在着。

恒腾集团的老板叫江三利，这人像极了大汉王朝的开国皇帝刘邦，像仅仅指他的权术，但凡他还有一点点爱心的话，让他沾点刘邦的音也值了，可惜他是个这样的人——

恒腾集团不像别的大公司那样把总部设在繁华地带，相反它的总部设在城郊一处略显偏僻的山脚下，据说含着“靠山”的意思。很少有人进过恒腾集团的总部。它不像个公司，倒很像是个军事单位——进出的路只有一条，五米的围墙高的离谱，整个后山凡是能望见院内景色的地方，统统被其租用。占地百多亩的院内，零零散散的建了十几栋二三层的独立楼房，湖泊假山，花草树木，更像个别墅区。

外界之所以称江三利为江爷，一是因为他的势力大，二是因为他的神秘，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他咋也得50岁以上，其实他才44岁，正值壮年。如果走在大街上，又没人介绍的话，大部分人会懒得看他一眼——个不高，体不胖，面不白，相不俊，可就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人，却富可敌国，势可压城。

这是对江爷和他的恒腾集团的大体介绍。言归正传，再来看朱鹏在帝豪大酒店的情况。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