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身为浦口人,读过朱自清的名篇《背影》,三十年来却从未踏足过浦口火车站。于外,我的官方托词是:唉,太忙了,抽不开身啊!于内,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因为害怕看到落败和凋零。可这不正是时代留下的一幕幕发人深省的背影,供世人缅怀吗?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独自一人背着相机,从“遥远”的城北村子驱车来到浦口火车站。冬日的暖阳斜照在高大的梧桐树上,枝叶在微风中摇曳,留下斑驳灵动的树影。几处残旧的老房子外晾晒着衣服,吱呀作响的木门在一片狼藉的废旧商品店半开着,几位年纪稍大的老人靠着门,迎着罅隙的阳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我走在下午两三点的阳光下,一路询问找到了浦口火车站。四根石柱围绕着标志性的圆球形建筑物,在郁郁葱葱的树木映衬下,孤独而挺立。圆球因破损后用水泥填补修复,新旧水泥形成泾渭分明的界限,四周粗糙的石柱因风吹日晒略显年代沧桑感,一瞬间将我带入了风雨萧条的旧中国,不禁心有戚戚焉。
朱自清写下《背影》时不过二十岁,家道中落,在浦口火车站望着父亲的背影从月台一步一步艰难地爬起又跳下,眼泪两次不经意间流淌下来。
而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第一次和父亲坐火车,是去镇江的小叔家,拥挤的车厢混杂着红梅烟的呛鼻味道、抠脚丫的酸臭味,我躲在父亲的怀里,偷窥着车厢里的市井烟火气,一双好奇的大眼睛瞪得滴流圆,又生怕被人发现假装眯着眼睛熟睡。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看着车厢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我像经历了人间各色酸甜苦辣的生活。在这之前,我从未出过家门,那一年,我8岁。
之后的若干年,我再未坐过火车,第二次坐火车,是从南京去扬州上大学。父亲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几次却说无效,只好作罢。我背着包拖着行李,和父亲挤公交,再转公交。父亲行动不便,又怕拖我后腿,杵着拐杖一步快似一步,踉跄着几度要跌倒,我赶忙上去搀扶,正色道:“爸,慢一点,我不急。”父亲灿灿地笑,不言语,左手紧握着拐杖,沁出汗珠来。我故意放慢脚步,看着父亲踽踽独行的背影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一步又一步缓慢坚定地往前走,眼睛不觉湿润了。那一年,我20岁。
我一天天长大,父亲一天天老去,如今我在外漂泊多年回到家乡工作,落叶归根,陪在父亲身边。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简单而满足,周末偶尔和父亲一同散步,聊一聊儿时的趣事,父亲眉眼的弧度越发慈祥,言语越发幽默,使我感到欣慰。
阳光温暖,回忆蔓延,我走在铺满阳光的浦口火车站,一边走,一边举起相机拍照。破旧的建筑门窗紧缩,我只在窗外的长廊里走着、看着、想着。想象着曾经的热闹喧哗,人声鼎沸,叫卖声、锣鼓声、还有临街的吆喝声、欢声、哭声,糅杂进这四平八方的火车站,随着轰隆隆的汽笛声,渐行渐远。
临走时,听一位当地的老人说,这里很快就要拆迁了,附近很多人都搬走了,只落下残破的空壳子,早已不复当年的富庶繁华。说完,老人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我远远地我回头看了车站外那个圆球形建筑物,和不远处的“南京北站”几个大字,想到父亲多年前在火车站目送我第一次独自离家,我伫立在火车站,望着父亲的背影孤独而倔强。不觉眼睛湿润了。
天色已晚,我坐上回程的公交,想着父亲,这时候父亲是否站在家门口,屋里点着灯,正等着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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