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窒息

作者: 铁树心 | 来源:发表于2019-04-16 15:49 被阅读33次

    “你注意到没有?”

    “什么?”

    “最近小区捡垃圾的人是不是多了起来?”

    “这个、、、我还真没怎么注意到。”

    听到这个论调,我真的花了几天时间仔细观察了一下小区的垃圾桶。以前我只看见每个垃圾桶旁边站着社区雇来的志愿者,他们兢兢业业地在每个垃圾点旁边站岗,颇像神圣不可侵犯的卫兵。在环卫工人清空垃圾桶之后,这些志愿者还会变魔术般的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毛巾来擦拭被搞脏了的桶壁,这又让我想起马克龙访华期间,那些守在车旁的侍卫们翻来覆去不停擦拭车身的动作。

    人和机器最大的差别就是“智能”二字,但通过系统训练,我相信人和机器已经没啥差别了——至少从某些类别的人类来看已是如此。

    但我今天要说的重点,不是人类和智能机器的差别。

    我的任务,是观察捡垃圾的人是不是比以前多了。以前小区有几个固定的人来翻,一个中年妇女,拖着一个手推车,穿的干干净净,走在路上像个买菜的阿姨,只有当她靠近垃圾桶,打开桶盖翻寻有用废物时,你才会意识到,她是个专职拾荒者。但最近,除了她,确实多了几个像她一样文雅的人,走在小区的绿荫道上表情木然,只有靠近垃圾桶时,绝望的眼神才会绽放出满怀希望的光芒。

    那种专注和期待,是日赚一个亿的人所没有的。因为不缺钱的人,是无法体会到翻开一个未知桶盖里面所蕴藏的财富那种惊喜和失落并存的复杂情感的。一个人如果整天不停地逡巡在各个小区,然后像秦始皇一样监督自己领地的那种睥睨气势对待每一个有可能给自己纳贡的垃圾桶,又像面对世仇一样怒瞪入侵者,心里暗暗诅咒对手,是一种多么复杂的人性体验呢?我不知道沈巍大师如何在上海生存的,也许大城市的包容性更强,允许他那样几十年不洗澡也没人驱赶,但在我所在的这个岛上,是断断不能允许这么有碍瞻观影响市容的人存在的,而且现在的小区多是封闭式管理,若浑身散发臭气,连小区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去瓜分垃圾桶里的财富了。所以,有文化的大师只能在有包容性的大上海存在,在我们这样的小城市里,捡垃圾不用牌照,但基本的仪表和像个市民一样的形态却是能不能成功捡到垃圾的关键。

    也许有人在经历突然的人生断崖,但这个行业没有突然的人生危机。能做奴隶的人,哪怕由跪下改为趴下,也依然还会选择做奴隶,虽然奴隶主最近因为公开讨论996而被全民攻伐,但全民里面喊的最凶的那群人,在放弃匿名攻击的面纱之后,回到实名制的人际圈子里,依然个个是谦卑到泥尘里的好良民。不用你发号施令,他们都会自己埋头加班到半夜再踩辆已经绝望到不想收一分钱回本的ofo回每个月要交几万块按揭的豪华的家里睡一个失眠觉。

    那些注定要捡垃圾的人,都像沈大湿那样打小就注定的。他们不是被京东裁掉的快递小哥,也不是刚被腾讯网易精简出来的COO、CFO们,快递小哥干不了京东会去干顺丰,干不了顺丰就去送饿了吗,哪怕最后跑腿界再也容纳不下,他们也还有其他更好的路子,所谓梁山多歧路,只要有上山的决心,山路不通还可以走水路。高管总监们都是吃惯好米好菜的人,哪怕P上几张老农老泪纵横的图片卖农产品,对他们来说,也好过划几个小区的地盘,因为干过大事业的人,是最不屑于靠自己双手干力所能及的小事情的,那是一种低效的重复劳动,太过低智。人类陷入生存困境之后还有几条路可供抉择:坑、蒙、拐、骗、赖、反,高能力高智商的人被逼急了,基本上都是沿着这条道路另创新天地的。

    那些注定捡垃圾的人,即使在最盛世,也是翻垃圾桶的命。只不过是生存的境况会有所不同而已,乞丐也有三年当旺运,或许处在盛世繁华,有那个好运气从垃圾桶里翻出富人失手扔掉的钻戒金表,又或者偶拾官家太太误扔的钱袋。

    但最近翻垃圾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又预兆着啥?

    每个临渊挣扎求生的人,都曾有过不死梦想。

    他们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也从未对生活有过绝望。他们只不过是暂时被送进了梦想的囚房,还在企图拆除破墙之窗。他们从不认为自己已经陷入窒息,而只是觉得自己有点缺氧,只要扛过低潮期,巅峰就在远方。他们是比信奉996还更勤奋的那群人,因为被压榨的人还无须为成果负责,而只是单向输出,拾荒者却不仅需要极强的自觉自律,要在尽量足够短的时间内将自己辖区范围内所有垃圾桶都扫描一遍,然后再迅速回访,以免时间差落下的空档被其他竞争者抢走成果。这样的勤奋却又没有期权激励,更没有绩效提成,只有不可控不可抗的逆运逆天收成,这世上的努力与收获反差比,还有什么比他们更惨?

    我曾看过那个斯文的阿姨仔仔细细地翻完所有残渣,然后一脸落寞地向下一个目标点出发,她刚拐过墙角,视线被绿化树挡住的当口,楼道里便出现了一个举着大概有十几斤纸皮的时髦小姐姐,没等她走到废弃物品丢弃点,就有个老太太走上来拦住她,问她是不是要把纸皮扔了,小姐姐点头称是,那纸皮霎那间便有了新主人。

    可怜的斯文阿姨就这样错过了当天也许是近期最大单的一笔横财机会。

    但那老太太显然并不是职业的拾荒人,她好像就是本小区居民,平常除了跳舞听保健讲座,就是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然后就是坐等小姐姐这样的天降横财送福利。这个社会到底是形成了节约的良好风气,还是坐吃山空导致的不安感让老人们开始有了兼职卖废品的努力动因?

    我不知道,天大概也不会知道,因为它离我们实在离的有点高。上帝还没有那个心思动用高倍显微式望远镜来观测一个红尘社会里这么微小的生活细节变化里所蕴含的哲学意义。他更愿意用超过光年级尺度的脑洞思维来研究人类进化需要的变化条件。

    不是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与神对话的意愿。大多数人营营苟且,努力求存,只要十几斤的纸皮就能让自己的心情愉悦大半天,他们对于上帝的宏大命题从未感过兴趣,即使面对小区门口保安那种哲理式的诘问也有了然于胸的应对策略,就是“我进去走亲戚”。他们一生的意义,就是和那些还有价值的废品走亲戚,他们对命运为什么会安排自己做这些毫不在意,也无意挑战或者唠叨老天为啥要安排自己活在人类的黑洞中心,更别提反抗级别的爆发了。

    他们不恨谁扼杀了自己的梦想,也无悔自己就这样在梦境里窒息。他们只想逡巡于自己能够到达的所有小区垃圾桶,像秦始皇那样强有力地控制住这些地盘,然后产生好于预期的收成即已对现有的生活感到心满意足。

    会对生活不满的人,从来都不是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那批人。恰恰相反,会对现状不满的人,多是那些日赚亿元小目标的人,他们才是最大的野心家。在成功者的自传描述当中,你可以看到很多类似的鸡汤一样励志的理想宣言,只有他们的胃口才能把连宇宙都一起吞并。

    而拾捡垃圾的人,他的生存目标是何等之低,十几斤的纸皮便能够给予一公斤海洛因都带不来的满足感。

    进入小区捡拾垃圾的人越来越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沈大湿的影响而激励了更多人加入这个行当。没人会对越来越多的垃圾大军感到害怕,因为他们的欲求和野心都是如此之小。也没有人会对日赚亿元还感到不满的大鳄们心怀警惕,虽然大家都谴责他们为富不仁,但在骨子里,却依然满怀崇敬之情,若有机会跪舔,那是毫不犹豫的光荣使命。

    所有人都在麻木当中沉浸,陷入一种缺氧状态的痴狂。斯文的阿姨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显然会有越来越严峻的挑战和竞争,不但是小区的大妈们会横手夺废,最近新出现的几个斯文大叔,也使得翻桶率急速加快,价值留存和财富归属就越来越无限于趋近靠运气决定命运而非靠勤劳能够弥补的了。假设你足够倒霉,那么你很可能无比勤奋,却最终都将收获为零,踩不准废品投放步点形成的时间差,会让你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而缺乏容错和二次回访的空余,会让他们原本豁达的心情也日渐阴郁起来,毕竟再也遇不到一次十几斤的纸皮那种兴奋劲,是会让人心情沮丧的。它与恒大盖好了千亿小区却只卖出不到十个亿,马云备好了万亿大单最后却只成交不到百亿的失落感是等同的,甚至更迫切,再不济的销售额,这些大鳄还不用等这笔钱来给自己改善生活,可这些拾荒客的晚餐,却很可能就在那十几斤纸皮里。

    不安现状的大佬们与安贫乐道努力求存的人从不会有轻易的交集线,他们是这个立体世界里两根平行线,一根代表着顶端,对着蓝天白云和太阳宇宙的光芒,一根代表着低端,埋在地狱深渊填补无限黑暗。只是这两端都会有个极限,低端再低,就容易陷入窒息,高端再高,也容易缺氧,虽然两个是完全不同阶级和层面的人,但在某个时间点上、某个不同维度的高低点上会出现惊人的一致性和趋同性,当低端的人压抑到无法呼吸,想要翻身向上透透气,高端的人高到无力飞腾,想要向下获得更多世俗快乐时,本来平行互不相交的线,就有可能产生交集,让这社会产生翻转。

    有野心的人和无欲求的人都感到窒息时,固化的阶层便会出现松动迹象,每个幻灭者都有躁动的心,不在沉默中泯灭,就在绝望中爆发。

    “嗨,老哥,你今天收成不错,捡了好多纸皮。”

    “嗯,还行,今天马哥装修别墅,我刚好捡了个漏。”

    “哇,你是怎么混进去的?”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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