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未长大（李兴艳）

人的一生，都在写一部长长的童话。

我出生在鄂西北郧阳一个叫翻山堰的小山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一期建设移民时，太奶奶一家成为最早从郧阳城迁至农村的人家之一。再后来，我爸妈在那里相识，结婚。太奶奶去世后，爷爷一家先回城。我一直在那个小村里长到了六岁，才回城住爷爷家上学。

小时候我像男孩子一般调皮。常和村里的几个小伙伴儿一起，踩着供销社悬在半崖上的后墙埂，趴人家窗户上看电视。和黄家大叔家的女儿一起去她家苹果园偷苹果，被马蜂撵几里地，凉鞋跑掉了一只，蜇了一头包，但兜里带给爸妈的两只青苹果却一直被紧紧护着带回了家。春节在街上追着花灯跑，晚上迷了路，被一个亲戚看到捡回去，在她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送回爷爷家。

小时候的夏夜是孩子们狂欢的时候，爷爷家的门前总是很热闹，每天晚上一群男女老少围着那个12寸黑白电视机，津津有味地看《射雕英雄传》。电视看完，大人们都起身拎起小板凳准备回家，孩子们却一窝蜂似地跑了，大人叫都叫不住。小孩子哪会这么快结束狂欢？我们还有自己的“节目”。我们在月光下捉迷藏，去草丛中捉萤火虫，给小伙伴们讲从奶奶或外婆那里听来的鬼故事，吓得大家抱着胳膊，浑身起鸡皮疙瘩却还想听。

我发现了一个特别好的藏身之地。徐奶奶家偏厦的屋檐下有一口土黄色的大缸，还有一个大木盖子，那空空的大缸我躺进去刚刚好，再把盖子盖上就可以把自己给藏起来。那儿果真是个好地方，我藏进去了好几次，都没有人能找到我。我每次约莫这一轮游戏快结束时，便悄悄从大缸里爬出来，屡试不爽，很是得意。

但是后来便渐渐觉得很没意思，我开始希望他们能找到我，我几次想告诉小伙伴们我的那个秘密基地，又怕他们嘲笑我，或者生气不跟我玩儿了。直到有天晚上我又躲进了那口大缸，我在里面等了好久，一直没听到这轮游戏结束的动静。我那天参加学校体育比赛有些累了，困意袭来，就睡着了。

醒来已是半夜时分，我从缸里爬出来，一手扶着发麻的腿，一手还拎着一个装着萤火虫的小玻璃瓶，灰溜溜地一瘸一拐回家，边走边还想象着家里人晚上发现我没回家，慌乱焦急四处找我的情景，甚至做好了挨骂挨揍的准备。

可是走到家门口，发现四处静悄悄地。小姑睡眼朦胧地起床给我开门，看着半夜三更出现在门外的我诧异地问：你不是睡觉了吗，啥时候又出去了？

我晚上没回家，他们居然都不知道。我躺到床上，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那个玻璃瓶，里面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地，似乎在嘲笑我。我鼻子酸酸的，带着被全世界遗忘的沮丧和伤心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还是忍不住把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告诉了其中一个小伙伴娟子，埋怨她回家都不知道喊我。娟子嘴巴一撇，给我翻了个大白眼儿说，每次不都是找不到你吗？我们都以为你先回家了啊。我越发觉得是自己错了，赶紧对娟子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让你们找不着我了。

从此，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游戏，我再也没有藏过那口大缸里了。

“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各种小顽劣总是不断。小学时，每年暑假会去翻山堰大肠沟的大姨家小住，她家有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夏天是晒粮食的好时节，大姨家稻场里经常铺上几大张竹晒席，晒各种粮食。老太是小脚，干不了重活，天天在家做饭干点家务。我每次看到她到厨屋里做饭去了，就悄悄蹲到晒席边用手指敲击晒席，老太赶紧出来，扬着手，大声对着稻场喊：神儿哟嚯！神儿哟嚯……我忍不住在旁边咯咯地笑。老太就知道是我在捣蛋，便会又气又笑地追着打我。我上蹿下跳，围着晒席在稻场里转圈圈，她小脚追不上。我就站那里冲她哈哈大笑，做鬼脸。等她快追到我时，我又跑。

二年级那年暑假我去大姨家，想起老太说她没有吃过香蕉。上客车前，央求爷爷在车站的水果摊上给我买了五根香蕉。到了大姨家，我兴冲冲地举着香蕉直奔厨屋，厨屋里没有老太，我又跑到她的房间，还是没有找到她。大姨过来跟我说，老太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去世了。

我拎着香蕉，蹲在稻场边哭了半天。谁都哄不住。

小姑只比我大七岁，我住爷爷家读书的时候，小姑常常跟我抢东西，我俩时不时就打上一架。但若几天不见，她又会想我。她也会分我东西吃。比如泡泡糖。那时的泡泡糖，外面是一种粉色图案的糖纸，里面是一个薄薄的长条。五分钱一块，她每次买两块，自己吃一块半，只分我半块。我却不敢嫌少，我知道如果我胆敢说嫌少，哪怕只是撇撇嘴，她一定连那一半也不给我了。

我的泡泡糖又少，吹泡泡的技巧又不熟练，吹出的泡泡总是小得可怜。小姑吹的泡泡总是很大，只见她吹出一个脸大的泡泡，斜着眼看着我羡慕的小眼神儿就撮着嘴大笑，我气得跳起来“吧唧”一巴掌把她的泡泡拍瘪，粘满她的半张脸，趁她忙乱地扯脸上的泡泡糖时，赶紧哈哈笑着逃掉了。

那时，我的梦想是想等我长大有钱了，要买很多泡泡糖，吹出很大很大的泡泡，破了能粘住半张脸的那种。

前两年，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童年时的这个梦想。就买了一盒泡泡糖，卡通图案的小铁盒华丽极了，里面有十颗圆球状的彩色泡泡糖。当我坐在广场的长椅上一口嚼着三颗泡泡糖时，忽然很难过，眼泪夺眶而出，哽咽着大口地嚼着，这泡泡糖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香甜，我连吹起一个泡泡的兴趣也没有了。

我拿出手机，拨出了小姑的号码。

小姑，我想你了。

兴艳，你说啥？我和几个闺蜜在外面玩儿呀！

没啥，我说，那你好好浪！

挂掉电话，我起身准备回家。

经过广场的喷泉时，一群孩子正欢快地在那里玩儿水。有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儿的小女孩儿一次次冲进喷泉里，浑身被淋得湿漉漉的，笑得开心极了。我走到孩子们中间，看着那个小女孩儿，觉得她是那么熟悉啊。我也开心地笑了。

音乐响起，又一轮喷水要开始了，一些大人拉着孩子赶紧走开。那个小女孩儿没有躲闪，我也没有躲闪，清凉的水向我们洒下来……

我仰起头，任喷泉倾洒，仿佛回到了童年。

是的，我们从未长大，但我们从未停止生长。  ( 李兴艳《从童年来》节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