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一个名叫柠溪的小镇,隶属黄岩,毗邻永嘉,据说最早是琅琊王氏后人所居。黄岩溪穿镇而过,流入市区后,换了个更响亮的名字——永宁江。
在黄岩下属的几个镇里,柠溪叫西部山区。20年前,在某些颇为固执人的心理,柠溪的是穷的代名词。我在市区读高中时,有人问我,你家门前是山吗,我和她一样懵逼,我从小生活在镇上,以家为中心,活动距离方圆不超过一公里,有些地名,我一直听说,但我从未亲临,我和小镇上所有俗透的人一样无所谓,觉得日脚过得蛮好,黄酒咪咪,麦鼓头吃吃,安逸,实惠。
小镇历来低调,山区嘛,靠山吃山,也有稻谷和小麦,所以还能酿出美酒,哪怕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也没听说饿死过人。也许是安逸久了,镇上人不太重视教育,跟戏文里“江南才子”毫不搭边。在我小时候,小孩子放了学就是胡天野地玩,家长也不管。他们对读书的最高期望,就是考上师范,毕业后回镇中学当个教书先生。书读不出来,“随他卵去”,男孩子将来去做模具,女孩学做裁缝,或者开爿小饮食店、小杂货店,哪行不比老师赚得多。
只有老师的孩子,背负着“出人头地”的期望,周末被关在家里,学英语,学奥数,力争“和杭州接轨”。
我若不是我妈对我各种不满,让我不得不想办法扑腾翅膀、早日展翅,我就不会离开小镇,说不定就会早早成家,嫁一个脸蛋黑黝黝小伙。然后等宅基地拆迁,分到N套房子,靠收租过日子,整天打打小麻将,闲话张家长李家短,度过快乐而空虚的一生。再想想如今的一屁股房贷,不得不感慨,知识改变命运啊。
镇上有一条老街,宋街,旧名“桂街”,全长640米,宽5米,上至镇西庙,下抵兰若桥,整条街看上去是笔直的,又称“直街”。“直街”建于宋孝宗淳熙年间(1174-1189),修建时综合考虑风水、绿化、卫生、饮水、洗涤、防火等各方面要素。直街实际上并不是完全笔直的,而是有好几个转折,这是出于风水学的“聚财”。街中心一条约10米宽的水圳,称“大路圳”。水圳用溪石砌成,上架众多石板桥,从永宁溪引入水源,既方便居民淘米、洗衣等生活需要,又能满足防火之需。古时,圳北大街方便行人来往,一旁遍植桃树;圳南堤岸种植一排桂树,旁边修筑了一条长堤,专门作为牛羊往来的通道。古人云:“东边桃红柳绿,西边丹桂飘香”。
老街没落了。年轻人纷纷离开,沿街店铺拆的拆,关的关,剩下的几家,勉强做一点花圈、寿衣之类的生意,仿佛为这条街送终。天晴的时候,老人搬张藤椅,坐在一堆棉被中间晒太阳。像《千与千寻》里的隐喻,神仙和龙的时代过去了。
在我初三那年,当班上的一半人为中考冲刺时,另一半人则无所事事。别说高中、中专,估计连职校都考不进,他们只能到街上去,到风里去。
镇上有不少小混混,也出过几个“风云人物”。他们整天穿着花衬衫,叼根香烟,扛着肩膀在街上走来走去,打三角钱一盘的街霸和三块钱一局的台球,偶尔打劫小学生。我很羡慕他们,像那种毛色鲜亮的鸟,生来不为稻粱谋。
那几年,正是小镇GDP狂飙突进之时。工业区,产业基地林立,到处是热火朝天的工地。我们和镇上的居民一起,目睹了一种旧秩序的崩塌、一段罗曼蒂克的消亡和一个新世界的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占据了我们的心头。人总是这样,徒劳地去挽留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像在流水中张开的手掌。
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小镇。往后的每一次重逢,它都变得更陌生一点。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记忆,当儿时的田野、桥和街道接连消失,你会明白,你正在被这里遗忘。反过来,人也一样的负心薄幸。像《本杰明·巴顿奇事》中的恋人,遇见了,彼此温存过,便朝着相反的时间箭头走去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