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弃羊
2
十四岁的他独自南下,还未成年。在广州番禺县的九比镇的一处工地上帮小工,那个时候九比镇还比较落后,十个人在一间二十平米的房子里住着,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就这么熬着。他又是最小的一个,还未成年,那些室友都是二十几岁的人,常常使唤他做着做那,他一声不吭,默默忍受着。至少每天都有饭吃,不管是工作餐还是室友分的。终于十八岁的时候,因为他踏实肯干,身体又好,与人为善,被提升为工头,带领十几个工人到处接生意,赚了不少钱。后来被开发商看中,又找过去当收债人。早已是和平年代,动刀动枪不能干,大半年一笔账都没有要回来,桐然急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一次去找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要钱,结果人家二话没说,找来一群人提着钢管把他围在一个小巷子里打了,他没有动手,只是掐着他找的那个人,死不放手。他们打累了,桐然也晕倒了,欠债人从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人,一声不吭,直到晕倒都没有放开自己。他怕了,第二天乖乖把钱送过去了。桐然也因此被开发商正式重用,之后顺风顺水,混到今天自己成为开发商的地步。
那次重聚,桐然断断续续地跟我说起这些事,感慨不已。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彼此都有了醉意,靠在了椅背上。
桐然举起杯,神色黯然,目光注视着不断被他摇晃的装着白酒的酒杯,陷入回忆。他说:陆尘,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是一声不吭的忍着,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没有打断他。
“其实这一切都要感谢我的母亲。
”你还记得我父母离婚的那天吗。他们办好了手续之后,母亲回到家里收拾衣物,准备离开。我还小,总觉得母亲是要回来的,就像她每天都去买菜,然后回家做饭给我吃一样。
“那天我还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做作业,他们房里传来妈妈的叫声。我顿时要跑过去看。
”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父亲门都没关,喝醉酒,就在房里要强jian我母亲,嘴里还在骂着‘你个臭biao子,在外面有了男人就想抛弃我们父子吗,老子弄死你’,还有其他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我当时就呆了,脚都挪不动。母亲看到了我,向我求救,我才反应过来,拿起桌上的酒瓶子,冲过去掼在了父亲头上,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晕倒在床上。母亲抱着我不断地哭,不断地说‘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后来母亲走了,我才感觉到妈妈回不来了。我一个人追到城里找她,可是城里那么大,我找不到,就哭。一个人慢慢走回去,那时天就要黑了,我在路边一个巷子里,竟然看到了两个同学在角落里跟一个女人争吵起来,我想走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我母亲……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可我的目光定在那里再也挪不开。母亲倒在地上求救,我捡起地上一块砖朝着那两个同学拍去。他们看到是我,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还没反应过来,我拉起母亲就跑了。”
桐然停了很久很久,仰着头抽着烟,闭着眼睛没有睁开,三两滴眼泪还是落了下来,他手一挥,就再也没有了。他轻笑一下,吸了吸鼻子,不知所措地盯着桌子上的杯盘狼藉,说:这事儿,狠狠划了我一刀,我过不去。我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人样。
长夜寒静,月明星稀。市内市外万家灯火,整饬美丽。一家灯火一个故事,各有各的平凡。我们像是两只被同伴抛弃的羊,站在熟悉的山头,眺望黑暗的前方。
3
我记得小时候母亲说我体寒。每到冬天的时候,寒侵心骨,凉胃头晕。小城的冬天少有雪,有雪必然很大很厚。更多的是雨寒风疾,云层深重,好似承载不住人间的苦痛要坠下来一般。我还记得,冬日黄昏,昏暗天色永远都坠落的让人猝不及防,江面行船的灯影飘飘然地在暗如青绸的水面游荡着。临到夜幕沉重时,阵阵隐隐约约的桨声如水纹一般一圈圈荡漾,雀啼如泣。还有近处家家户户锅瓢碗盏的声响,热腾腾的米饭香味。如此人间市井,无尽无望,温存丰实,却这样枯井无波,叫人心生无力和悲悯。仿佛若不逃离,便不甘如此聊度余生。
这是我的家乡。
邱雨来到村子的时候,像平静的湖里被丢进来一块巨石,刚开始轰然炸锅,而后涟漪荡漾,直至消失。邱雨天生一副清秀的相貌,五官端正,皮肤白皙,眼神清澈见不到丝毫哀恸之色。一白遮百丑,初一看,甚是惹人怜爱。可是当村子里的人看到她左腿空空的裤管时,顿时眉目低垂,眼光暗淡,一副好像是一个天才就此陨落一般的同情神色。那时邱雨与我们一样,尚还年幼。并未体会到大人们这些眼神的含义。桐然还把最喜爱的白色弹珠给她玩,她笑了。
其实邱家本是有一个女儿的,也是眉清目秀,天生一个美人坯子,叫邱光。因为家里有钱,所以总是会有新的玩具,因此班里的同学们不论男女都喜欢和她玩,围着她转。她也因此性格骄傲,喜欢咄咄逼人。出事那天说来也荒诞,那是秋天里一个很好的黄昏,小学放学的时候,大家都会站成一列列的队,然后由老师带队送出校门,由班长带队送回家。刚好那天班长请了病假在家,老师安排了学习委员带队,学习委员也不知道人数,以为带队回家很骄傲,一路吼吼嚷嚷的。邱光和几个女孩儿站在最后,说说笑笑的。后来邱光突然肚子疼,要去方便一下,周围都是齐人高的麦子,就跟几个女生说了一下,自己跑去了。本来几个女生是要等她的,可是实在是受不了学委在前面催促的叫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走呗,我可不想被骂。
然后大家都像是脚上上了发条一样,不落其后地都跟了上去。
年少无知,像到了吃饭的时间,正在玩弹珠的孩子们忘了收拾残局,就匆匆回家一样。大家转眼就忘了有一个人,再也没回来过。
直到晚上邱阿姨找来我家的时候。他们几乎问了所有的当时同行的孩子,都摇头说不知道,只说她自己去了麦田里小解。巷子里的人都打着手电筒在一大片麦田里四处寻找呼唤。也报了警,可是一无所获。沉重的天空星星点点,皎月如洗,阵阵江风吹来淡淡的栀子花香,衬着邱家一声一声嘶哑的呼唤,仿佛一场盛大的悼念。
几天后,大家都不再寻找了。谁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听着邱家大院时时传来的阵阵哭喊,母亲总是叹叹气,说:多好的一孩子,说没就没了。
大家开始都是安慰安慰,说节哀。后来都不闻不问了。任何一种情绪,无论大小,久了就会被人厌。
只是邱阿姨常常会在那一大片麦田边上守望,神情落寞。巷子里一切如常,这块石头也终于沉入水底,再不见一丝涟漪。
邱雨说到底是捡来的孩子。那天邱父邱母自驾去旅游,散散心,免得邱光的事一直摆在心里成结。那天在一处不知名的郊区,四下无人,到处是半身高的草丛和等待开发的山包。因为是上坡,所以车子行驶不快,邱母一直望着窗外失神,无心言语。
啊!邱母突然一阵大叫,吓得邱父赶紧停了车。
怎么了?荒郊野外的怪吓人的。邱父语气埋怨。
我……我好像看见有人死在那儿了。邱母声音颤抖,近来这些事情她害怕极了。
你不会是眼花了吧?邱父一脸不信,不过还是下车看了看。
在车子右后方不远处,确实有人躺在那儿,看身形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邱父看了看,四下无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邱母一看是个孩子,立马就冲过去了,邱父无奈,只好跟过去。
这一看不要紧,两人走近一看吓坏了。躺在地上的是个女孩儿,左腿血肉模糊,显然这个地方是出了车祸。邱父见其胸口还有起伏,二话不说,直接抱起来送进了医院。幸而抢救及时,无生命危险,但为保命,医生锯掉了她的左腿。邱家父母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从此便收养了这个孩子,取名邱雨。
回到家,邱母烧掉了之前邱光所有的玩具书本还有其他一切的痕迹。待邱雨比亲生女儿还亲,全然不顾她左腿残疾,以及她是否接受。邱母给邱雨买来电动轮椅和伸缩拐杖。那时候镇上也没有残疾人学校,等邱雨熟悉了这些可能要依靠一辈子的工具的时候,邱家父母便把她送到了我们一群孩子就读的小学。
虽然我们都知道了邱雨的存在,但当她来到我们班的时候,所有人还是一齐看向她,谁都没有说话,整个教室简直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她顿时脸红,把头深深埋在脖子里。班主任大方地将她揽进来,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邱雨。大家欢迎。“顿时,大家都鼓起掌来。班主任四下看了看,最后看向了我的位置,那是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老师考虑到进出方便,我又是男生,就把邱雨安排到了我旁边,之前的那位女同学自然就换到了别处。
她安安静静地驻着拐杖走过来,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我尽量让自己的目光不去看她,以免两人都尴尬。年少总有一些难以言说的情绪。
她忽而写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叫邱雨,你呢?
我一笑,提起笔回给她:我叫陆尘。
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与相识。谁都没有想到,她在我身边这一坐,就坐了七年。这样简约的纸条信笺,也填补了这么些年的时光里,那么多,那么沉的生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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