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的记忆
一溜红瓦青砖的房子,堂屋的木门槛高高的,须抬腿迈脚过去,被虫蛀得大窟窿小眼的黄褐色的门敞开着,门的侧脚儿安在油光发亮的臼窝里,一张长长的铁链子哗啦挂在另一侧门的锁扣上,然后拿一把威武的锈迹斑斑的铁锁锁上,外人就懂了,这家人出去了,可孩子们知道,钥匙或许藏在脚边的瓦砾下,或许搁在高高的门框上,或许下地干活的父母走得匆忙,忘记留下钥匙,放学回来的姐姐力气不是一天天大起来的,她咬着嘴唇,把一侧门重重地往上抬,那个门脚一点点地离了臼窝,哐啷一声随着铁链子锁移动,终于歪歪扭扭地靠在另一侧无辜的门上大口喘气,这样紧锁的门就撕裂开一条缝隙,容得下姐姐瘦弱的身体。她闪身进去,拿点吃的暂时裹腹,也看看被锁在屋子里大半天的妹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子,她翻身下床,慢吞吞地随着姐姐也从门缝儿里挤出来,外面的天好蓝哇,微风习习,门外一只趾高气扬的红毛大公鸡,喔喔叫着,别人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妈妈恐怕快回来做饭了。若是遇着下雨天就更妙了,也这样赤着脚溜出屋来,门前一天蜿蜿蜒蜒的清浅小水沟里哗哗流着,突然一条细长的鱼儿翻着肚子游过来,姐姐惊呼着跳了下去,两只手慌忙去捧,“逮住了,逮住了”,她就这么往沟边一撂,一条活蹦乱跳的筷子长的小鲫鱼就被搁在湿润的土地上了。妹妹笑嘻嘻地用手捏着那倒霉的鱼儿笑得前俯后仰。姐姐突然急中生智,跑到院子里拿来一只竹篮子,平扣在水沟里,不一会儿功夫,那些大大小小,明目繁多的小鱼小虾就跌跌撞撞地被一齐罩住了,姐姐弯着腰使劲地往上提,一只泥鳅是老滑头,出溜逃走了,妹妹也帮忙扯,一篮子战利品就俘获了。妈妈扛着撅头回来了,生火做饭,姐妹两就张罗着择鱼,不多时一盘子香喷喷地鱼就在饭桌上冒着热气了,爸爸喝着小酒,一家人吃得酣畅淋漓。
厨房后面是一棵高高的歪脖子椿树,极有爱心的把大部分的浓荫毫不吝啬地覆盖在房顶上,招惹了不少鸟雀子跑来安家,有一种鸟,鸟声凄厉,好像是“叉及赤及”一类的难以名状的声音,每天清早被它的叫声吵醒,有一天弟弟兴高采烈地说,鸟孵仔了,我要上去看看。姐姐拦不住,他褪掉鞋子,刺溜刺溜地爬上去,骑在一条粗大的树枝上,手里举着一只嘴巴嫩黄的幼鸟,高兴得嘴巴合不拢,大喊着,快看,快看,有五六只呢。姐姐焦急地跳着脚叫着,下来,一回老鸟回来了饶不了你。话音刚落,远远地,听见鸟凄厉地叫声,一声一声盘旋在空中,不忍闻听,弟弟把瑟瑟发抖的鸟儿塞在胸前衣服里,刺溜刺溜地滑过下来,还没等他掏出鸟儿,一只毛色灰黑的老鸟凶神恶煞地朝他头顶扑将过来,坚硬的嘴巴狠狠地啄他头,那披散的羽毛,绝望地鸣叫,吓得弟弟抱头鼠窜,慌不择路间,那幼鸟就跌落在地上了,可还没等老鸟平息一肚子的愤怒,想法子护住幼崽,说时迟那时快,领居家的一只大黑猫猛地窜出来,用嘴衔者幼鸟一溜烟逃走了,弟弟惨了,那老鸟就追着两只手护着头鬼哭狼嚎地弟弟啄,头顶上血都流出来了。他逃进屋子了,安全了。老鸟凄惨地盘旋在半空中整整叫了一夜。清晨没了声音,也许它携带着剩下的孩子集体搬家了。它会忘掉失去的孩子吗?妈妈自然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除非它死了。自此弟弟出门都带着他那下雪时才带着的挎头翁帽子了,而且提心吊胆地唯恐天边飞来一个小黑点,那是穷凶极恶的鸟妈妈来报仇了 。整整一个夏天过去了。那些死里逃生的鸟崽子也该长大了。因为老椿树的叶子稠了密了最后又稀了落了。
房子后面是一个长满杂草的山坡。妈妈开辟出来种了一棵毛桃树,一棵长卵枣,一棵圆枣,一棵柿子树。桃子熟的时候,妹妹摊开一条竹席子在树底下,太阳光最炙热的时候,一丝风都没有,她流着哈喇子睡熟了,她一定梦见了最红的那一枚桃子,被她够在手里,轻轻咬一口。汁水横溢。她养的那些小鸡,叽叽喳喳地走过来,有的胆大妄为地踩着她的脸,一趟又一趟。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过,近了又远了。枣树开出黄色的小花落了,就迫不及待地挂出青宝贝似的枣蛋子,弟弟嘴馋儿,忍不住摘一颗尝一下,这下好了,一下午都跑茅厕五六回,拉得他趴在凉床上龇牙咧嘴地叫唤。母亲怪他太性急了,俗话说的好,吃青枣蛋子,拉一尿罐子。
山坡上长满了一种结满麻角子的植物,青绿的杆子,那麻角子扣子大小,掰开了,里面殷实的一圈小白米,塞在嘴里,有淡淡的甜。我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单知道它的皮筋坚韧,可以用来当打黍树铺盖的连接物。还有一种可以做甜酒曲的植物。当然孩子们更喜欢春天的时候到处转转,抽一种青草长出的嫩蕊,放进嘴里嚼一嚼,甜美的汁水缠绕在齿缝唇间了。可那一年,姐姐,妹妹,弟弟还有大伯家的女儿,都一字排开地在山坡撅茅草根儿,鲜嫩的根茎甜丝丝的,看谁撅得多。可姐姐太使劲了,撅头一下子飞出去,一下子砸中了不远处堂妹的额头,顿时血流如注。堂妹捂住额角大声地哭,姐姐吓得跑了,一顿好打等着她。她窝在一丛刺疤拉下面哭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好久,远远地听到母亲在焦急地唤她名字,一弯清冷的月高悬半空中。一闪一闪,是萤火虫在明明灭灭。姐姐一跃而起,追着萤火虫跑,她要逮许许多多的萤火虫做一只灯笼起讨受伤的堂妹的欢心,逗得她破涕为笑,因为她知道妹妹的伤口很快就会痊愈的,也许会留一道疤痕,可也不影响他们还会一起撅茅草根,一起抽茅釉焰,他们还是好伙伴,不记仇的。
如今屋后那流淌的小水沟早没了,那小山坡也早已被乡亲们修成了一条宽阔的大马路,车子在上面飞快地奔跑。生活一天天好了。只是孩子们都奇了怪了,如今的鱼怎么也吃不出那种味道了,如今的枣子甜得发腻,如今的锁都坚固,门也好看,可是姐姐一有空就想起小时候卸掉的一侧门,然后拉着光腚的弟弟一起外面踩雨水,白亮亮的水洼,盛不了他们的一串串的欢声笑语,那样破败的家,幸福得让人一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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