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聚餐
我放得二头公牛,一头叫大排,已经老龄,长得一对弯弯的大牛角特别好看,其中一个断了一截,听癞痢头说,它年轻时极爱打架,原要阉了它,但它的种十分优良,于是锯了它一个角,变残它。如今老了,干活时一直不停地拉屎撒尿,套牛车时也来这一绝活,那个蔬菜班长是南昌老知青,是一个女的,还没结过婚,运蔬菜时几次三番被它折腾,瞧它的牛鞭子老是伸出火红一条,又羞又气,向军人连长汇报,后来被卖到香港换外汇去了,临死前风光了一番,乘了一趟长途火车。它的儿子就是另一头公牛,五岁半,叫黑嵬,浑身漆黑,正在发性期,长得又大又高,头胫粗得可怕,全是充满雄激素的肌肉,一对牛角世袭了它父亲,又尖又冲。它此刻与二排的一头公牛在对斗,两对牛角撞得崩崩响,一副天崩地裂之态,双方牛脖子和脸都被划破在流血。
我老远就在喝,嗨嗨!折下道旁一根枊条,冲下水田,想拦在当中抽它们,止住恶斗。这牛平常见人老实听话的。老农说,牛的眼睛看人是把人放大一倍,狗看人是把人缩小一倍,这鹅最厉害,追着人不放,因为它看人把人缩小三倍。
这黑嵬斗得起劲,根本不听我的命令。我转身抽对方的牛,这牛眼睛斗红了,看出来的我,估计小了一倍,牛头一转,尖尖双角朝我刺来。摇婆子在后面急叫:快躲快躲!我朝哪里躲啊?我这是在水田里,泥浆快到我小腿,如退肯定被牛撞倒踩死,如转身那后背及腰部全暴露在牛角之下,后果更不可设想,嗨,怪只怪,我也是一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呗!
千钧一发之际,黑嵬似乎通人性,它的一对牛角横刺里冲出,拦在我身前与对方崩地一声巨响,血水泥浆溅了我一脸一身!我身后的衣服突然被人一攫,力量之大超出我想像,强行拖我出水田。我上了田埂,才看清是摇婆子,他一顿老俵的话夹着手势,我总算模模糊糊听懂:牛斗劝不得,等它们打出输赢才管。除非用火攻,把稻草点着抛到它们当中,它们见火会闪开。
两牛又一阵猛斗,对方牛渐渐顶不住,开始后退,退到机耕道旁,黑嵬忽地一甩牛角,一个牛角剌进对方的鼻孔,把鼻孔挑破,鼻水和鲜血飙出,对方急转身,跳上机耕道就逃,黑嵬跃上机耕道,发力狂追!
摇婆子对我大声说:快追上,千万别让它们跑到河对面的人民公社!
这话我听清了,拔脚就追。
这牛是四条腿,我是双条腿,再发力也追不上。它们跑上大堤,立刻消失在堤的外头一面。等我跑上大堤,它们已经游到河中央,这条河是我们的母亲河,叫北联河,宽有几百米,我又不会游泳,傻傻地望着它们两只脑袋浮在水面上,朝对岸的人民公社游去。
摇婆子追上来,一脸的死相,几次脱口想训我,却没骂出。老实讲,如按我以前在弄堂混的脾气,肯定与他摔上一跤,打一个明白,连长在我下的军棋中,当炮灰的,与对方炸弹同归与尽,或者就是埋在地雷下面,吃工兵。况且眼前一个还是副的,神气屁?我一怒,掏出烟抽,一股香气喷出,摇婆子脸色突然变了,原来妈的他也吸烟,这我一向大方,马上递给他一根。我抽得是庐山牌,二角八分一包,在北联闸商店是最好的牌子。他深深吸一口,似乎挺惬意,拍拍我肩,和顔悦色地说:去吃早饭吧,等一会我去对面人民公社。
一根烟的作用这么大?假若是半包呢?我口袋里正好是半包。全给他?看看他还会变出什么?我起了好奇心,把余下的半包烟塞进他的口袋。他顿时笑得很灿烂,露出一口黄牙。
你叫李六进?刚才你冲进牛阵时,还真不要命的啊?他的话听来绝不像表扬。
我是积极要求上进的青年,我,我想入……。原准备想说入党的,但一想他又不是指导员,听胡子说,内部买鸭子要他批条,只要二角钱一只,比一包烟还便宜。于是我说:我,我想买二只鸭子。
这,现在鸭子是马上要生蛋了!一个冬天养下来,花了多少稻谷啊?摇婆子的表情很不情愿,头不停地摇着,但话锋又一转:你要鸭子干吗?
吃罢!我脱口而出,但一想,不对,得找理由,摇婆子是让我编一个理由,我说:因为我一个亲属从南昌来,他的叔叔是江西军区的大领导,听说是副师长!
他妈的,要编就编大的,反正吹牛只花一点口水。胡子跟我吹牛还要大,说他认识六连的一个南昌知青,他的叔叔是江西军区副司令员。
摇婆子盯我瞅了一阵,我心不跳面不变色。他手上的一根烟烧到指头也不放掉。到了晚上,我把牛栓好,回到宿舍上了井台把脚洗干净,鸭舍老头找来告诉我,副连长批我条子,同意我买二只鸭子,随时随刻可以取。老头在井台上当着众人说,一下子传开了,鸭子还在鸭舍里,鸭香已经飘进我们一排每一间寝室。接下来发生的事,我原来的想像力太有限了:如有人悄悄地自动塞一包香烟给我,还说知道我抽庐山牌的;如有人把上海带来的一瓶大头菜献出来,说给我替代早上的霉萝卜的;如有人不知如何搞来的黄豆,说与鸭子炖汤,胡子说是偷来的,这黄豆是今年毛豆的种子;不过最惨的是借笛子给我的夹里,他去抓黄鳝,为聚餐增加一道菜,赤脚去踩黄鳝洞,结果洞里游出一条大蛇,把他咬了一口,吓得他半死,后来老农说,水田里的蛇都是水蛇,没有毒,抓了可以吃,但不能用刀,蛇肉碰到铁器会产生毒,只能用瓷片破皮。
聚餐放在食堂管理员周扒皮的寝室,因这房间只有他一个人住,四周摆满老鼠夹子。周扒皮姓周,是从南昌来的五七大军,说明白一点也就是当初高中大学没有考进,下放到农场的知青,年龄比我们大几岁。他有二个绝活,一个是手抖,我们买四两饭,他用一个四两的饭兜从饭桶中盛饭,手抖了再抖,四两饭就变成三两半了,盛菜也是一样,这是他的权威,我们恨他,背后叫他周扒皮;另外一个绝活,我们一辈子学不来,就是抓老鼠。这鲤鱼洲最厉害的是老鼠,我们寝室地板是泥巴和石灰相拌夯成,对老鼠来说是小菜一碟,我们一上床,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出洞,扫光我们嘴边掉下的东西。这周剥皮的寝室也是食堂仓库,除了床,四周放满米和油、咸肉和鸡蛋等之类的东西,绝对不能有老鼠。于是他除了用夹子,还有就是挖洞,如是挖出一窝老鼠,他抓起刚出世的赤皮还闭着眼睛的小老鼠,一口吞进肚子,他妈的,他说这是最好的营养。
这次周扒皮不但把寝室借给我用,还主动替我们烧菜,把油的问题也主动解决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一段时间,我买四两饭,他用五两的兜子替我盛。
蔬菜班长大概经常向我借牛用,所以也送来了一扎翁菜,一只南瓜。她在走廊外叫我,周扒皮走得比我还要快,主动用南昌话与她搭讪。班长长得特别白,在我们一群晒得溜黑的人当中,属于极品,况且五官如电影明星一般,小巧玲珑,算得是一个美人胚子。她戴了一顶草帽,用毛巾遮着耳朵两旁,穿着长袖的衬衫。她十分珍惜这白白的皮肤。
她下工以后,总喜欢搬一个小凳子,到他们后勤排前的小广场乘凉,这个时候,连长也会来,坐在她对面,与她说得很投机。连长原来是一个文职军人,说话的声音特别有男人的磁性,慢条斯理的。后来听南昌五七大军说,有人举报,这个连长被撤职,被剥夺军籍,说他是生活问题受得处罚!最后嚼舌头归结到一个人:蔬菜班长她。我始终不接受,因为我一直把她看成半个姐姐。她只要有南昌亲戚来,总会悄悄来大堤上,见我一个人放牛,便会给我几粒糯米糖或者是长生果,到了大热天,她会偷偷给我一个黄金瓜或者白瓜。我也总与胡子同享,俩个人一起吃,特痛快。
胡子为此次聚餐,花了大力气。他带着几个人,用脸盆盛水,掏干了一个小河溏,累得几个人如同泥人,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抓了几条鲫鱼和一条大黑鱼。想不到由我两只鸭子起得头,结果变成一顿让人馋涎的聚餐:有鸭子黄豆汤、红烧鲫鱼、青炒黄鳝、黑鱼汤、蛇汤、红辣椒炒青蛙、青炒翁菜和南瓜饭。我们十几个人围成一桌,我当上了不记名的排长,这个头衔是胡子封的,反正我们都不懂什么叫不记名,只知道吃完这顿,这个排长就没了,当回去牛倌,此刻我有了一个绰号,叫牛倌。
没酒不欢,这农村只有自制的土烧,还有是江西的名酒“四特酒”,这个买不起,所以一律用三十五度的土烧,不会喝酒的,喝汤。反正准备了足够的汤,对付这群为了这顿聚餐,二顿不吃的饿狼们,先规定,一人先喝一大碗汤才能动筷,否则是秋风扫残叶,不堪设想。而且这汤用脸盆盛,幸好黑鱼和蛇都是野生的,煮出的汤白白稠稠,蛋白质格外的浓。
周扒皮忙里忙外,因为食堂的灶头间在井台边,需要走上一段路。平时我们都是他的跑腿,因为盼望他卖饭卖菜时手少抖几下,现在他成了跑腿,胡子说这牛倌的这顿聚餐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了,所以我们先得敬牛倌,不,应该是李排长!
李排长!
哇哇,这群人叫的声音太响,真让排长听见可不是好玩的。我做了一个静下来的手势,心想,说什么呢?这排长还一辈子没有当过,看过革命样板戏,《智取威武山》中的杨志荣说,同志们,冲啊!这冲啊与喝不相配,不过瘾!不如座山雕的那句:
他妈的,喝!
所有人一惊,想不到我会骂人?平时我可是只敢心里骂人的!于是所有的人都跟着:
他妈的,喝!
哇,所有人都亢奋,原来骂人这么痛快!
胡子问:喝什么?都喝酒?
不,喝汤!我说。
哇,所有人都大笑,马上喝汤。
汤碗一放,也不等我放屁话,所有人如猛虎下山,真正成了土匪,一顿暴吃,山呼海啸,一副副吃相,如有照相机拍下来,那一定震惊世界:那如鲸鱼般的吞咽,那筷子与双手并发,那掠夺与争抢的推挤,那姿意狂喝与连发饱嗝的声响。接下来,就是发疯一般跑厕所,把吃下去的全拉出来,唯有周扒皮没跑,稳坐泰山;他说,你们是油一下子吃太多,滑肠!
再接下来,是苦笑,只听见大家在茅房里哔哩吧啦的响,十几个围着一个大粪坑,个个大炮机关枪连射连发,黄板草纸来不及拿,不知是谁,拿了一本书,每个人撕几页:共享。
回到餐桌,原以为大家吃了苦头好收敛一点,想不到,众人原先是清了胃来吃的,如今连肠子也清了,哇,什么红辣椒南瓜饭,什么蛇骨鸭屁股,最后把周扒皮藏着的猪油,一人一匙地干吃,厉害的是一口酒,一匙猪油,瞧得我和胡子,差得昏过去。周扒皮几次想夺都被人挡回去,他几乎要跪下了,求奶奶告爷爷的也不行,眼看一大坛猪油要吃光了,这可是我们一排和后勤排百十号人口二个月烧菜的油啊!
我啪地拍一下桌子,震得空脸盆跳起,空酒瓶倒下:猪油给我!
众人依依不舍地把猪油坛子递给我,一看:妈的,已经见底!
如何是好?我问胡子。周扒皮在旁哭出声了,平时耀武扬威的,如今怂得如只猴子,想必此事让摇婆子知道,肯定炒了这肥缺的食堂管理员。我起了怜悯之心,拍拍胸脯说:老哥,没事,我替你顶着!你看,副连长送我两只鸭子,说明我与他什么关系?啊?不就是我一句话的事么!不过么,这炒菜没有油,等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家指定会骂死我们这帮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我,所以大家帮帮我,想想什么法子弄点油来?
南昌知青夹里说:对边北联闸下去,有一家榨油作坊,生产麻油,半夜可以搞上几瓶来。
这不行,偷油不行,半夜门关得实紧!胡子马上否认,但我听出,这小子肯定半夜造访过,否则怎么知道门关得实紧?
又有一个吃货朝茅房奔了,但其余的人居然都没事,个个酒足饭饱,红光满面,这让我暗暗吃惊,敬佩这人的肠胃,适应性如此强!
上海知青小节子说:那么到对边农村打几条狗来,弄点狗油。
胡子大笑,刮了小节子一记后胸勺:什么狗油,要么你这个狗卵!
啥意思,狗没有油的?小节子还逞强。
夹里听懂他们上海话了,忙解释:打狗不行,狗都是私人养得,人家会与你拼命的,要搞就搞人民公社的,一笔糊涂账。
小节子问:这麻油作坊是人民公社的?
周扒皮插话:对边一切都是人民公社的,包括商店饭店养猪场和所有作坊。
小节子说:那不如去偷一头猪来,妈的,又有猪油又可吃猪肉!
胡子又是打小节子一记后脑勺:你小节子不如去偷一头牛来,你,他妈的,懂得杀猪杀牛吗?
唉唉,你啥意思,怎么老是打我?小节子跳起来,似乎有了点酒兴,可他个子实在太小,最多一米五,肯定发育时没有吃饱。呼地,胡子站起来,高小节子两只脑袋。我估计胡子酒兴也起,赶紧止住:
都坐下!我有一个主意!都听好了,拿肥皂去换麻油!
夹里马上伸出大拇指:绝!
周扒皮说:好是好,但是只有你们上海人有肥皂,谁肯出啊?听说你们上海人也是要肥皂票才能买的。
夹里说:是呀,上海肥皂可是对边农村最吃香的东西,因为农村根本没有肥皂,况且是上海肥皂厂出的,上品中的上品!半块肥皂可以换一条狗三只老母鸡。
我说:我箱子里有一条半,一共是三块,全拿出来换,你们不管如何凑齐三条半,一共五条换回五瓶麻油。桌上一共有八个上海知青,想不到全当哑巴。我一怒,大喝一声:胡子!胡子一惊,马上伸出五指,再拢在一起,重重地说:一块,我的全部家当!我有一个阿姐在崇明,一个阿妹在安徽,家里的肥皂根本不够分。
嗬,这一下点火了,这一群上海人都是几个兄弟姐妹插队的,纷纷诉苦。我想,我也是两个哥哥安徽插队,对了,江西军垦分配时属于照顾名额,必须二个以上的兄弟姐妹插队的才能轮到,或者是独子独女的,这只有我们六九届的才有,而六九届的只有初中生。
我闷声不响,也哑巴了。
晚上越想越气不过,胡子声声宣称他老爸是三线工厂的厂长,三线工厂都是大厂,一个厂长起码是县团级干部,总比我这个黑六类家庭强吧!我把他当兄弟,他只拿了一块肥皂出来,还点火说那么多屁话。我一火,就冲到鸭棚,要他打开箱子,让我看到底藏了多少肥皂!他盯着我,瞧了老长一段时间,摇摇头,打开箱子,站到一边让我翻一个底朝天,我傻了眼:只有半块!
这件事,我做得实在太魯莽了!自那晚以后,胡子再也没有邀请我去过鸭棚。但当时,我还不明白地问:你明明只有半块,为什么骗我说一块!
胡子淡淡地说:给你面子,还有半块我去借!
回到宿舍楼,才发现胡子没有送我出鸭棚,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得过份了,想抽闷烟,摸口袋,刚才聚餐分光了,想问人家讨,又开不出口,走到广场上,一个人低头瞎走猛走乱走,突然一个黑影靠近,一看是上海知青阿五头,一个不起眼的老实人,聚餐也没叫他。他却上前给我一根烟,我问:你不抽烟的,哪里来的香烟?他说:我一直看你走了老长时间,肯定抽光烟了,你平时分烟时我都看到的,太大方,但是别人不一定啊!我是问老农老钟去讨的,他与我熟,可惜只有一根。
我划亮火柴,觉得瞧出去的火光是一团的,混沌的,我想我的眼眶里肯定涌出一阵眼花。
阿五头说:你们聚餐发生的事,全排都知道了,连对面的后勤排的人都知道,你一个人讲义气,没用!
我没响,我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心潮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翌晨,我起床拿着毛巾脸盆去井台,打开寝室门,还未跨出步,眼睛朝地上一扫,惊呆了:三条肥皂整整齐齐地摆在门坎前,而且是拼凑齐的,最小的只是四分之一一块,大多数是半块。
我的眼屎与眼泪挤在一起,我用毛巾擦,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朝走廊两头瞧,比我早起的人,站在走廊上,都朝我看,朝我微笑,朝我点头。我,我热泪又模糊了视线。
黑嵬
副连长摇婆子把黑嵬从河对边的人民公社领回来,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了,黑嵬瘦了,身上伤痕累累。矮婆子说,黑嵬那天冲过河,一路上乘胜追击,所向披糜,把对河三个大队的公牛全斗输了。公社派出五个壮汉,用铁链最后才把它锁住。
想到黑嵬几乎救了我一命,所以决定给它下小灶,领它到靠近六连的那片高地,那里的草又嫩又密又高,旁边又有一条小河,黑嵬吃饱后可以躺在河里反嚼,眯眯眼睛,晒晒初夏的太阳,享受一下做牛的滋味。
三天之后,黑嵬又发威了,半夜里把牛桩顶断,拖着半截牛桩,一路杀向八连、九连、十连;再下去杀到三营驻地,所遇上的公牛都挣脱缰绳与它决斗,一个个落荒而逃,逃到水田里吃掉无数的禾苗,每一个连队恨不得杀了这黑嵬解气,可那个年代农耕牛的命与人命一样值钱,对面农材一个地主,毒死一头耕牛,结果判了一个死刑。
待我找到黑嵬,已经是黄昏,在团部运输连的草坪上,一个穿军服的人指挥着几个青年在抓它,可没有一个成功,黑嵬不是用后蹄踢就使双角刺。我走了一天没有吃喝,累得小腿抽筋,但一瞧见它,忽觉脚上生风,走近才发现它牛鼻上的牛栓没了,所以无人可近身它。黑嵬喘着粗气,双眼喷着如火般的红光,对我的出现毫无反应,警觉着任何靠近它的人。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多数是那帮吃好晚饭的卡车司机。那个军人在说,把团部的兽医去叫来,给它打一针,一物降一物,啊!我侧脸瞅军人,一个白白净净的五官极为端正的中年男子,我猜一定是一个大官,此事要闹大了,说不定指导员连长都要受牵连,看来,得赶紧把黑嵬弄走。
我撑起胆,悄悄从牛的侧面靠近,这个位置牛的后蹄踢不到,但它的牛角可以弯过来挑我。果然,它眼角扫到我,立马转身,想用牛角正面顶我,我也转身得快,贴着它守住安全位置,人群开始起哄了,军人在喊:小伙子,小心!
黑嵬转一个三百六十度,我脚步也不乱;黑嵬反转,它的变身极快,它在寻找牛角可以挑到我的角度。我的脑子此刻如浮在半空中,四周的声音都静止了,凭着第六感觉,瞅准黑嵬出现空隙,我低下身出手伸向它的鼻孔,它瞧见了,飞速地用角挑我脸,围观人惊呼,我朝后一仰,闪开,跳出圈子。
我的心在猛跳,差那么一丝,可能已经血流满脸了。
军人主动靠近我,拍我一下肩:小伙子,哪个连队的,挺硬气啊!显然他很亢奋,掏出香烟,我一看,是大前门牌子,脱口而说:我爸也抽这个牌子,大前门!
这军人眼睛发亮了,以为我也是一个什么干部子弟,大前门四角五分一包,还得有凭票供应,一般人受不了这个价钱。
算了,小伙子,这头牛该是疯了!军人大口吸烟,亢奋劲丝毫没减。
我说:我也疯了。
这回我跳进圈子,再也不顾什么,迎着黑嵬的牛角冲上前,黑嵬立刻低下头,牛角就像两支枪突了出来,迎我刺上,四周的叫声我全没听见,我條地侧身弯下腰,避开它的角,猛地伸出手,就在它来回扫角使招的同时,我没有如上回躲开,反而是知危而进,生死一搏!这一刹那间,黑嵬被一惊而一迟顿,我一把抓牢它的牛鼻,用力朝后一拖,把它的头抬起来,刹间,黑嵬不动了!
哇,这帮围观的人总算开了眼界!
我牵着牛鼻走出人群,军人迈上几步问我:小伙子,你爸也是军人吧?
我答:刚才看到大前门,忽然想起我爸的话,狭路相逢,勇者胜!
后来这位军人到我们连队来作报告时,才认出他原来是团政治部主任。
牵着黑嵬,走了十五里的夜路,疲惫得全身散了架,洗了泥脚就往帐子里钻,忽地碰到一只铝皮饭盒,打开一看,一股麻油香气直喷鼻孔,借着帐外的月光,看清是满满白饭上一只荷包蛋和一蓬翁菜,我狼吞虎咽,边吃边想,一定是周扒皮给我炒得小锅菜,看来做人还得讲义气,所谓:公理自在人心。
第二天,瘌痢头拖着一条铁链来见我,说晚上得把黑嵬的前脚锁上。我看这铁链刚打的,还有一股生铁味。这下双保险,消停了几天,又出事了。后勤排的人套牛车,原来都是大排套车的,因一早被牵去耕田,所以只剩黑嵬,我对套车的人说:这牛野着啦,你没本事还是到二排去借牛吧。他说:我赶牛车的日子比你走路的时间还多呢!我点头,心忖,这家伙吃了火药。
牛车是到营部载食品,在路过八连时,一头公牛在大堤下吃草,黑嵬停下步,昂起脑袋,远远盯着这公牛,赶车的坐在牛车上,狠命地抽打黑嵬,黑嵬岿然不动。这头公牛发现了黑嵬,也扬起脑袋,准备格斗;突然,它认出黑嵬,自己是手下败将,猛地掉头就逃。黑嵬扬起四蹄就追,拉着牛车,往堤下冲。这赶车的狂叫,一个大颠簸,被甩出牛车,从堤上滾进水沟。
黑嵬拖着牛车,冲过水沟,再上小堤,牛车轱辘崩地响,脱出轴心,滾向鸡群,鸡飞狗叫,乱成一团。黑嵬继续冲,浩浩荡荡,冲进八连连部,人群惊呼四躲,要不是他们副连长胆子大,一阵猛跑,追上黑嵬,一把捏住牛绳,真不知会不会闹出人命。这副连长认得黑嵬,上回闹得他们损失极大,这回又是它,非得摇婆子亲自来赔罪,才放黑嵬。
这赶车的也没用,居然大腿骨折,被送到团部医院。
我们的副连长摇婆子这一回真的被激怒了,决定让黑嵬当太监,要阉了黑嵬。这个消息对我封锁,癞痢头说,这几天黑嵬由他来放,我只管那头母牛和大排。团部兽医来时,摇婆子亲自压阵,谁也不许靠近。
那天我在大堤上放牛,是周扒皮跑来告诉我,我让他帮我看牛,拔腿就跑,赶到牛棚前,一群人围着,都是后勤排的人,一排的人都下田了。我挤进去,发现胡子也在,摇婆子走到我边上,对我说:小李子,你不要乱来,听好了,啊,这是连部决定的,指导员批准的!我没吱声,眼睁睁地看着黑嵬站在当中,一副浑然不知的戅态。
兽医是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把医药箱交给一个女助手,从癞痢头手中接过缰绳,换上他带来的极粗极长的麻绳。大概黑嵬发现了什么,有一种预兆吧,它的眼角淌出泪。我听过癞痢头说过,牛被杀前会流泪的,果正如此。
兽医把缰绳穿过黑嵬的前蹄中央,套牢左前蹄,打一个活结,收紧;再穿过双蹄当中,打一个活结,套牢右前蹄,再收紧,一下子,黑嵬的鼻子与两个前蹄绑在一起了。黑嵬在挣扎,越挣扎,活结越收紧;兽医人瘦瘦,手劲却极大,拉住一头,丝毫不松;又把缰绳套上左牛角,再套上右牛角,一拉一紧,顿时黑嵬的牛角也不能来回扫了,与前蹄绑在一起。兽医再重复几个来回捆扎,动作极为迅速而遒劲,黑嵬后蹄蹦啊跺啊,身子转啊退啊;但无济无事;兽医总能及时闪开,牢牢控制节奏。黑嵬的脑袋与前蹄被绑一起,喷出的鼻气把地上的泥巴尘土都掀起。我能看出,它很痛苦,尽管它不会叫不会喊。
缰绳最后一段打成一个活结,套在牛角上。黑嵬已经变成一个三脚牛了,前蹄与脑袋为一个脚,后两蹄为两个脚,而且是一个倒三角形,脑袋这一方低,屁股一方高。
兽医走到助手前,助手替兽医洗手,又用酒精擦。兽医从箱里拿出一把约五寸长的不锈钢刀,含在嘴上,提着一瓶麻药水,一把抓住黑嵬的阳囊,把麻药水满瓶倒上去,用手涂开。黑嵬的尾巴不停地扫,几次想扬起后蹄踢人,但前蹄与脑袋绑在一起,用不出力,几次都失去平衡差点摔倒。
兽医再从助手处拿了一瓶腆酒,把腆酒也全瓶倒向黑嵬阳囊。黑嵬只能飞快地摆动屁股,用尾巴来挡阳囊。兽医才不管尾巴扫在他手上脸上,一把抓住阳囊,如闪电般从嘴中取下刀子,在阳囊上一划,血飙出。
兽医把刀子再含在嘴中,右手直掏阳囊里面,挖出一对肉团,助手用医药盘子接过,再递上针线。兽医飞快地几个来回,缝上刀口。
此刻的黑嵬已经不挣扎了,乖乖在站在原地,喘着粗气。大概它明白没有杀它,只是替它做了一个小手术。
兽医解开缰绳,围观的人群也一哄而散。
摇婆子对我说:小李子,你牵着黑嵬到堤上去走,不要停,注意了,这一周不要让黑嵬下田干活,把伤口养好了,啊?
我牵着黑嵬走上机耕道,想不到黑嵬发出哞哞地叫声,一双眼睛瞧着我,露出一种小牛犊的表情,眼角里的泪水还在淌,尽管它的脖子还是那么雄壮,每一步都翻滾着肌肉的涌动,曾经是何等的傲人和不可一世;可是它那种充满斗志的阳气顿然已失,居然回归得如此迅速!
不知是感慨还是同情,不知是懊伤还是怜悯,反正,极不痛快!
通往大堤的路在脚下,顿时显得永远走不完,是那么漫长;抬头看天空是那么浩澈,你是一只小鸟,那么一点滴,如此渺小,如此无奈;本想变成一只雄鹰,展翅翱翔,就仅仅一瞬间,希望和雄志勃发,通通随着一刀,付之东流。
他妈的,我真想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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