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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言的批判是全面进行的:从文字到词汇,从语法到实用功能,犹如剥笋似地一层层裸露出文言衰老、迂腐的面目。对文言不合理性的揭示也是多方位展开的,既有从外向内的透视,也有又内向外的引申;既重视对它本身不合理性的批判,更将这种不合理性放在社会进化的背景下来审视。同时,这种批判,还由纯粹的语言批判,上升到一种文化的批判。这是对文言批判的最显著的特点。
先看对 “ 文字 ” 本身的批判。
文字,是语言的物化形态或物质外壳,它的难与易,不仅标志着一种语言发展的水准,而且在现实性上,它制约着一个民族智慧的发展。作为表意系统的中国字(汉字),由于它的音、形、义三者是分离的,这就构成了它最大的弊端:难。“ 中国字的难学,实在在世界上独一无二 ” ,这种 “ 难 ” 不在字的多少,而在它的性质, “ 字者既然离字形而独立,字形又弄得不成形 ” ,如此一来就导致了对它掌握的难上加难, “ 青年儿童必须一字一字牢记字音和字形,必须消耗十年功夫用在求得这器具上,等到这器具取得了,精力也消耗一大半了 ”。
所以付斯年认为,汉字, “ 不仅妨害大多数教育的普及,并且阻止少数人智慧的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新文学同人虽然是在一般文字意义上阐述中国字的弊端的,但是,他们的意图却是明确的,从这里揭示文言是怎样使这种 “ 难 ” 变得更难的。
从词汇上看,文言的基本词汇与白话有着很大距离,加上大量古雅的典故和层层叠叠的藻饰,弄得晦涩难解。而且,特别是当今天的人用文言词汇作文作诗时,往往不仅面目可憎,而且常常笑话百出。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举了胡先骕作的一首文言词:
“ 荧荧夜灯如豆,映幢幢孤影,凌乱无据。翡翠衾寒,鸳鸯瓦泠,禁得秋宵几度?么弦漫语,早丁字帘前,繁霜飞舞。缈缈余音,片时犹绕柱。”
并且分析说, “ 翡翠衾 ” , “ 鸳鸯瓦 ” ,用之白香山 “ 长恨歌 ” 则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 丁字帘 ” , “ 么弦 ” ,皆套语也。此词在美国所作,其夜灯决不 “ 荧荧如豆 ” ,其居室尤无 “ 柱 ” 可绕也。至于 “ 繁霜飞舞 ” ,则更不成话矣。谁曾见繁霜之 “ 飞舞 ” 耶?在时代的尺度下,文言无一不是 “ 退化 ” 。因此,面对着文言的种种弊端,身处 20 世纪之初的新文学先驱们强烈地感到,在现代文明高速发展的形势下,文言 “ 实在不足以发挥新时代之学理事物 ”。
由此可见,身在现代社会而强写古人之感,本为新的时代,却偏用文言之词,不仅不伦不类,而且笑话百出。在这里,胡适抓住了词汇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这一关键,强烈的历史意识,使他仅仅用一个例证就鲜明地揭示了文言词汇中大量 “ 套语 ” 的不合理性。
从语法上看,文言的文法 “ 极不精密 ” (钱玄同),因为它仍处在意会的阶段,靠代代相传的经验,通过耳濡目染自然地领悟.而且它又是一个封闭的系统,没有相应 “ 平等的语言文字相互比较 ” (胡适《国语的进化》),这就在客观上制约了文言语法的发展,也就在实用功能上导致了文言各种功能的退化。
无论从表情达意,还是从教育实践上;无论是证事写人,还是作为社会的媒介物,胡适认为正是在对文言全面解剖的基础上,一个众所公认的结论提出来了,文言 “ 不特妨害知识的普及,并且阻止文化的进化 ”。于此,新文学先驱们对文言的批判,也就从语言的批判自然地过渡到了语言的文化学批判。而这种过渡既是时代的必然要求,也是语言批判的合逻辑的发展,因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对文言弊端的揭示,不可能从纯粹语言学上达到目的。
从语言的本质来看,每一种语言系统都有自身的规律,它本身没有好、坏之分。要说明它的好或坏,只有在社会的实践中进行考察,方可证明其有价值还是没有价值,以及合理还是不合理。人们固然可以离开社会潜心地对语言进行 “ 为语言而语言 ” 的研究,但是,语言却离不开社会,它本身就是 “ 社会生活的一部分 ” ,是人类社会最伟大的成果之一,它的活力,它的光彩,是社会赋予的,它天然就负载着社会的思想与文化的精华,只有在社会的实践中,它才能散发出五颜六色的火焰。
新文学的先驱们正是从这一方面来认识语言的本质的。他们认为:“ 文字为一切文化教育之结晶 ”, “ 思想依靠语言犹之乎语言依靠思想 ” ,而文言,这种言语系统当然也负载着一定时代、一定社会的思想文化,而且它所负载的这种思想文化就象它本身的历史一样古老、沉重。从中国思想文化系统形成的春秋、战国,到清末皇权的坍塌时期,几千年沉积的林林总总,几十代一以贯之的孔孟之道,在它的身上无处不显示出来。因此,对文言的文化批判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须的。新文学先驱们从这里找到了一种对文言批判的更为宽宏的角度。
钱玄同认为:“ 现在我们认定白话是文学的正宗,正是要用质朴的文章,去铲除阶级制度的野蛮款式 ” (《大系 · 建设理论集》 224 )。因为这种 “ 野蛮款式 ” 所包容的是一种野蛮的、充斥了封建等级观念的内容,这种等级观念在语言、文章上的表现是一种贵族的心理:“ 文章做到难懂,工夫就深极了,人家不懂,我独能懂,所以可贵 ” ,从而使大多数人与文学、文字隔离,文章也就成了少数人的专利。
同时,这种以贵族形态出现的语言文字,由于经年累月的贵族化,也就使本身不带任何阶级意识的语言工具,也涂上了极为强列的阶级色彩,以至成了贵族思想的某种表征。周作人在《思想革命》一文中最明快地揭示了这种状况:
这宗儒道合成的不自然的思想,寄寓在古文中间,几千年来,根深蒂固,没有经过廓清,所以这荒谬的思想与晦涩的古文,几乎已融合为一,不能分离。我们随手翻开古文一看,大抵总有一种荒谬思想出现,便是现代人做一篇古文,既然免不了用几个古典熟语,那种荒谬思想已经渗进了文字里面去了,自然也就随处出现。
这种状况,对于作为一般交际工具和表达思想的语言来说,等于是将其推到了狭窄的道路上,其直接后果是导致文化的僵化与文学的贵族化。文化僵化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语言所载的仅仅是圣贤之言,而文学中 “ 古文多是贵族的文学 ” (平民文学)。所以,从文化的角度审视语言,新文学先驱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 文字为一国文明之符号,欲政治修明,必先正其文字 ”· ;
“ 我们反对古文,大半原为他晦涩难解,养成国民笼统的心思,使得表现力与理解力都不发达 ” 。
由此可见,对文言的批判,也就不仅仅是一般文化意义上的批判,而是将这种批判由外在的社会批判,引入到了对内在的思维意识的批判,由一般文化形态的反省,进入1到了对人的反省。于是,我们看到,新文学先驱对文言的批判,随着批判深度的加强和批判视角的转换,批判的意义也随之得到了显而易见的扩展。语言这个曾经被文言死死缠着的灰姑娘,终于从这里走向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这个天地就是白话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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