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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中午,我正在午休,小弟一个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父亲病了,而且还是人人恐惧的不治之症。突如其来的悲讯犹如天坼地裂,本能的一再否认并毫无意义执拗的嘟念着: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而后我在胳膊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并非梦中。手机里传来弟弟还在强忍着悲怆、强做镇静的话语。而我的听觉在须臾间屏蔽了一切,好像有一只大手紧紧的扼住我的脖子,并出现了窒息前的瘫软状态,神志模糊,空气凝滞。此刻想见到父亲的心情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炙烤着我的心。脑海里出现我送爸妈去车站前的情景,临走时父亲轻微的感冒,但并不影响去北京找儿子过年的兴致。
“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去北京了。”父亲上车前微笑着对我说。却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您为什么说这句话,为什么?”我埋头痛哭。无助、悔恨、恐惧、悲恸织成了一张严实的网把我紧紧的包裹住,与多年前那个蹲在村口路边掩面而泣的心情是多么相似。
那是我初中毕业后的第二年,虽然谨遵父亲的教诲学习农活,但不安于现状的灵魂无时不在幻想着外面未知的世界,做着遥不可及的梦。后来村里出现了几个外出打工的女孩,在当时走出家门闯荡是需要胆量和勇气的。这却给要逃离失落的我带来一丝希望的微光。面对慈爱又严厉的父亲,我几次欲言又止。父亲以清白诚正作为治家的理念,故而家教的严厉有些不近人情。除了严格的做人标准外还要求我们不准在外交友,不准在日落后单独外出,不准领同学来家玩,不准下水洗澡,不准谈恋爱,不准串门等等。所以一个女孩子跟着人家外出打工又怎么可能?但那种外出的欲望时时刻刻不在啃噬着我的心,彷徨而又郁闷,我陷入了欲罢不能欲走无路的尴尬。最后终于忍不住了,趁父亲给我们讲完故事高兴的时候,小心的试量着和父亲说出我的打算。(父亲虽没有读过书,但却有着挖掘不完的精彩故事,这要归功于年轻时从唱戏中所积累的丰富才识。他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有不少喜爱他讲故事的听众。)父亲听后,原本温和的眼神立马变得严肃起来,没有吭声转身走开。我眼圈红红的、呆呆的望着父亲伟岸的背影,后悔自己的唐突。
父亲的反应让我难过的熄灭了心中酝酿多日的希冀。几天后的一个晚上,父亲对我说:“你以为在外面打工容易?当你真的走出去就知道了外面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好了。”
“我想试试,现在正好是农闲时间,如果真的找不到工作,我就回来。”
“既然你执意想出去,我去老李家问问,他家三个孩子都在县城,如果可以,你就跟着他们去吧。”说完 父亲走出家门。我不知道那几天父亲经过多少思想斗争来说服自己,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能答应他最疼爱的女儿要离家外漂的请求。曾经走南闯北的父亲凭借着他那双锐利的目光看透了我的心灵?当我看到父亲素来坚毅的眼神里被一种温和而又无奈的情感所代替时,我欣喜中怀着不安,期盼中带着内疚。性格刚毅的父亲为了我不得不低头求人家帮助,我心里确实也不是滋味,但这种感受很快被按耐不住的兴奋所淹没——终于可以出去了,我都不知道出去自己能干什么,到一个什么地方去,只因能得到父亲的允许而暗自高兴,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我忐忑不安而又激动不已的等待父亲的消息。不多会,就听到父亲那曾经稳重有力的脚步声变的有些轻重不一、踢踏有别的走进院子。当时明明看出父亲不自然的动作,但没有多想缘由,却紧紧盯着走近昏黄的灯光下父亲不动声色的表情,企图从父亲那张慈祥而又威严的面孔中得到关于我能否外出的答案。还没有等父亲讲话,细心的母亲惊慌的嚷道:“你的腿怎么啦?”这时大家同时把目光集中到父亲身上。父亲的裤腿破了,一块被用力扯裂的布耷拉在脚腕,露出血淋淋的小腿,大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我的心提到嗓子口。妈妈慌乱中找到一块宽布条紧张的把伤口包好,催促父亲快去相隔十多里地的乡镇医院打针。当时正值狂犬病蔓延,人们到了闻疯犬而丧胆的地步。更何况父亲的伤这样严重,我们全家恐惧到极点。
父亲倔强的性格不让任何人相陪,他拖着受伤的腿艰难的骑上我们家仅有的一辆旧自行车出了门。在大家忧戚的目光中我追出村口,望着父亲弓背骑车消失在似纱如雾的月光中。自行车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就像一根根锋利的针刺穿我的心。悔恨、心疼、内疚、悲戚压的我喘不过气,我多么渴望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父亲。我伤心的哭了,并不断的为父亲祈祷,不断的乞求苍天的保佑。
四面静悄悄的,只有蛩声狂鸣,不解人意。月亮皎洁如玉,光辉似水,她仿佛看透一个伤心的女孩此刻的孤独与恐惧,于是用她那双无形的手轻柔的抚摸着我的身心并默默的陪我等待父亲的归来。等待的时间漫无边际,悔恨的痛苦撕心裂肺……
终于听到远处那熟悉的因自行车零件老旧相互摩擦的咯吱声。我立刻站起身擦干眼泪,直视着父亲归来的方向,在朦胧的月辉下父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我的面前。当父亲看清我时,好像忘了疼痛,急忙下了车,吃惊而又厉声的问道:“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经父亲一问,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傻孩子,我没有事,就是破了一点皮,”父亲语气缓和下来轻描淡写的说,停了片刻又接着说“老李家那两只狼狗是真厉害,要不是老李跑的快,还真要出事呢。就是我要问的事,还没有来得及说就受伤了。”
我低头看着父亲腿上包扎的白色纱布哽咽的说:“我不出去打工了,您不需要再问了。”
父亲轻轻的拍拍我的肩膀。那时,我等来了父亲宽心的微笑,等来了恐慌过后的释然。
后来我想,父亲是不是为了打消我外出的念头故意用的苦肉计?因为我知道没有好的落脚点父亲是不可能让我冒然外出的。不管怎样,父亲以身犯险消弥了女儿神经质的外出打算。这么多年,埋藏在我心里的疑问和父亲用行动诠释的无言的爱一直缠绕在我灵魂深处。
父亲深沉的爱是我感情赖以倚附的支柱,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紧密团结在一起的桥梁,是我们向上攀登的基石,是为我们撑起抵挡风雨的一把坚固的保护伞,更是我们快乐幸福的沃土……现在我们的顶天柱訇然倒塌,让我们惯于在您的羽翼下生活的纤弱肩膀怎么能适应没有您的生活?在这个繁杂的尘世没有您的指导让我们又如何辨明方向?
卷起遥远的画面, 退出回忆的长廊,拨通了弟弟的电话,询问父母的归期。
第三天,当我跄跄踉踉来到站台看到轮椅上的父亲憔悴苍白的容颜时,心如刀绞,气噎喉堵。短短的两个月父亲原本魁梧的体魄变得虚弱无力,原本稳重有力的步伐却举步维艰。我默默的给父亲扣上羽绒服上面的扣子而语不敢出、忍泪含悲。父亲深深的凝视着我而惆怅满怀、空无一言,稍后转头语气坚硬地命令弟弟推着他走出车站。
一路上我试图强迫自己打破那种沉闷忧郁的气氛,一再调整自己说出每一句话的声气,一再偷偷抹掉苍然而下的泪水。再也无法找回去北京时的那种氛围了,短短的两个月心情跌至谷底。
等大家进了房门,我躲在楼下无人处痛哭一场,随后又急急忙忙跑回家。躺在床上的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眼圈红红的看着我说:“我真害怕见不到你,害怕回不来。在车站看到你时,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感情从不外露的父亲第一次表达了自己的温情。
“这不回来了吗?等您病好了,我带您游孔府、孔庙,还像以前一样每天陪您散步、聊天。”
“回来了!回来我就放心了,在北京,你弟弟担心害怕也跟着受苦了。孔府,是去不成了。”
半年,半年!我们姐弟守候在父亲病榻前,揪心攥肺,无论怎么痛苦,怎么不舍,怎么乞求苍天的佑护,也无法拉住父亲远行的脚步。父亲临走时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而我却在深夜中恍惚的跑出去为父亲寻找能延续生命的妙方。也许父亲在冥冥之中知道我已迷失了心智,父亲的呼唤、弟弟急促的电话让我清醒过来。叫天地不应,唯伏地哀号。
父亲,我答应过带您去游孔府,您答应我春节过后从北京回来带我回老家看杏花,双方的承诺都还没有兑现,您怎么就走了?游孔府、孔庙是您这两年来的心愿,可是我竟然以没有时间、等大家都从外地回来一起去为借口没能带您前往,这让我悔恨莫及!可如今您连给我弥补的机会都没有,这岂不是对我良心的惩罚。子欲孝而亲不待,子欲孝而亲不待!小时候,父亲和时间赛跑把我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现在我却眼睁睁的看着父亲被病魔吞噬而无能无力……
父亲离开我们三年了,三年来,我一遍遍的听着父亲那亲切熟悉的声音——听父亲在病榻上给我们讲述自己过去的苦难史,讲述我们的这个大家庭的喜怒哀乐。明明病入骨髓仍然还是那样的乐观,那样坚毅。看您侃侃而谈的表情,铿锵有力的声音,谁会想到您生命之火正在慢慢熄灭?
父亲走后,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多种表情,多种神态,多种情景。也许是父亲对我的挂念;也许是对我的精神安慰;也许是我从没有间断过对父亲的思念。今生一别,来世再续,只求来生我仍能做您的女儿,来弥补这世对您的亏欠。
愿父亲在天堂安然无虞!安然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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