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活着的人来说,由于事关亲爱的人和“我自己”,死这个问题向来都很有吸引力。比如易中天教授在《易中天中华史•祖先•女娲登坛•灵魂是个流浪汉》中写道:
对死亡最直截了当的理解,当然就是“我没了”。但,“我”怎么会没了,又怎么能没了?“我没了”这件事,我知道吗?如果我知道,那么我还在;如果不知道,那又怎么证明没了的是我而不是别人?这可能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结论也只有一个:我还在,只不过换了地方。
我来给这个结论换个说法:所谓死,只是别人看到的事儿。
活人有反思能力,这不用怀疑。当一个活人看多、听多了别人的死,就会开始进行上引的那种反思。但结论似乎不止易教授说的那一个。另一个结论是:我也会死,也会“没了”;因为别人和我都是人类,都有共同的人类性质与命运,他会没,我也会没。
世俗的眼光认为前一结论是唯心的迷信的,后一结论是唯物的客观的。真是这样吗?让我们来仔细想想,尝试思考一下那“可能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
问题一:从别人和我都是人类推出我和别人的死是同样的,这种推论充分吗?换言之,“会死”是人类共同性质与命运之一吗?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是肯定的,就是说:当然,是人都会死。好,姑且承认这一点。
问题二:有共同的人类性质与命运,就有个别人的、特殊的性质和命运,这似乎也是不言自明的,那么,我们根据什么认为“会死”属于共同部分,而不属于特殊部分?要知道,当人无限多,个别人的死也会显得很普遍。这世上有许多人员失踪的案例,我们只是根据“最后见他时他身处险境,已经许多年没有他消息了”一类事实来推断他们“应该死了吧”。请注意,当我们“推断”时,当我们说“应该死了吧”的时候,就从客观唯物转向了主观唯心。彻底唯物的结论是:还不确定他们是否还活着。当我们说“不知是否还活着跟死了没有差别的时候”,立场马上又变成了唯心的。既然唯心,那就完全可以说“他们肯定还活着!”如果在同一个问题上应该唯物就唯物到底,确实不能得出“会死”是人类共同性质与命运的结论。因此,我要思考我的死,就不能参照别人的死,至少不能完全参照。
然而,在同一个问题上,我们必须唯物就唯物到底或唯心就唯心到底吗?于是有了问题三:立场唯心还是唯物,重要吗?难道重要的不是活人的生活吗?我赞成不论对错只讲利弊的态度,就是说,如果在问题二中,活着的人认定长久失踪就是死亡并觉得这样很好,那就随他好了。可我开头已经说过,死对活人是极具吸引力的一个问题,对好奇心强的人来说,甚至不想通它就寝食难安——这种态度可能对人的生活是好的,但无助于死是怎么回事这个问题的解答。我们要解答这个问题,就必须从严格的、专业的角度进行,就是说,就“我的死”来回答死是怎么回事,而不是参考别人。而且,死亡问题无论如何看起来不是一个好的话题,因此不必再照顾生活质量的好坏——对生活的反思,经常伴随一定程度的痛苦——而只求原则和立场的前后一致,即唯物就唯物到底,唯心就唯心到底。原则与立场前后一致,未必不意味着一种好的生活。
但是,就我的死来回答死是怎么回事,却只能是死而复生之后才能做到,这一点放在后面详细讨论。 现在,我们试以唯物的立场和原则继续提问题。其实,稍微专业一点的人都会先提出问题四:易教授对“死”的定义太过稀松平常了,似乎不足以成为探讨的基础。也就是说死需要重新定义。问题在于死从来就是不可定义的。死的医学定义一直在变,从停止呼吸到停止心跳,从魂飞魄散到脑死亡,莫衷一是。再者,死在生活层面也该有一个定义,就是易中天教授说的“没了”,严格表述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肉眼可见的世界里永远的解体和消失。为什么要强调“肉眼可见的世界”?因为一切理论只有从现实的、实际的、事实的、物质的层面出发,才会有较强说服力;这也保留了玄幻而神秘世界存在的可能性,只不过,我们存而不论。
这个定义其实已经指出:死的问题,本质上是存在的问题;因为死与活相对,死最简便的定义倒不如说是“不再活着了”。然而,就像每个人都知道并经常说出“存在”却无法定义它一样,每个人也都知道并经常说出“活着”却也无法定义它。要不然,海德格尔也不用花费费多年来写一部未完成的《存在与时间》了。存在是being,有在、有、是等义项,汉语中根本没有一个与之对应的词,译为“存在”,实在是一种无奈。我有一个主张,就是把being译为“活着”,也就是说,存在与活着是同义词。
回到死的问题,其实,“死是怎么回事”其实说的不是死本身,而是“死后是怎么回事”。当然,死本身也是难以定义的,因为活着本身就难以定义。我这也算是为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做了一个解释吧。也许,死后的情况,真的只有死后才能知道。但“知道”两个字意味着意识和精神,这难道不是预设死后精神仍然可以存活吗?或者说,死是不是可以定义为“肉体与精神的分离”?这倒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但答案似乎只能去问那些声称死后还魂的人。
可马上又有问题了:他们声称死了一遭,就真的可信吗?有没有可能只是一种现代医学检测不到的“龟息”?既然我们没有那种经历,对他们的话只能一味相信吗?我觉得,可以信,除了信,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来增加对死的了解呢?死而复生者的话都不可信,活着瞎猜的人的话就可信吗?至少完全可以把前者的话作为一个参考。其实,信还是不信,这态度本身比信息的真实性重要,而且在这个时候,就应该只讲利弊不问对错了。我觉得信的态度比不信好。
在这里请允许我讲一个我“死一遭”的经历:读初二的时候,我喜欢玩电,把电褥子开关当成了低压开关,一手灵线一手火线,结果可想而知,我被电“死”了。我这里的“死”采用的是精神与肉体分离这个定义。我清楚记得,触电时,我心头第一个想法是“完了,今天要死在这儿了!”然后,我感觉到自己在不自主颤抖,在手舞足蹈。再然后,“我”——天知道这个“我”是什么东西——感觉到自己没有意识了,周围一片膝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概二十分钟,“我”发现我的意识又回到了身体,自己躺在门旁边,左手大拇指指甲被电裂将近一公分,胳膊、心口、脸上有烧焦的点。有点物理知识的我立即想到,那是身体电阻小的地方被击穿了。
对于这个故事 ,你信还是不信呢?易中天教授说的一点没错,死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事,但想不通就可以不想吗?让自己不去想,自己就真的听话吗?我觉得,思考活动远比思考的结果重要。
对活着的人而言,重要的不是死后是怎么回事,而是你要不要思考它,以及怎样定义它;重要的不是活着应该怎样定义,而是你活着应该相信什么人、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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