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第一炉香》,张爱玲的《第二炉香》更符合悲剧的特点。《第一炉香》中,主角葛薇龙对于自己想要什么,始终有着清醒的算计,尽管可能人算不如天算,最终只得认命。而在《第二炉香》中,我们看到的,则是人的无知与盲目所带来的绝境。深陷局中的主人公罗杰,糊里糊涂地爱着,又糊里糊涂地死去,似乎毫无选择之余地。
故事讲的是四十岁的大学教授罗杰与二十一岁的纯情美女愫细相爱。罗杰对婚姻幸福满怀憧憬,孰料新婚之夜,新娘却因不懂夫妻床笫之欢,逃进学生宿舍哭诉丈夫是个畜生。舆论风起,被视为变态色情狂的罗杰只好提出辞职,最终还是走投无路,在一个晚上开煤气自杀。
新娘愫细的举动实在匪夷所思。原因何在?且看她成长的家庭环境。母亲蜜秋儿早年守寡,单身抚养三个女儿。她奉行严格的道德教育,连女儿读的报纸,也要亲自检查后才让她们看。如此培养的结果,愫细“依旧是一个纯洁的孩子,天真得使人不能相信”。天真的一面是冰清玉洁,引人爱怜,另一面呢,是心理发育不成熟,脆弱苍白。
小说对此有两段外貌描写。第一段说,愫细的“头发是轻金色的,将手放在她的头发里面,手背上仿佛吹过沙漠的风,风里含着一蓬一蓬的金沙,干爽的、温柔的,扑在人身上痒痒地。”另一段写结婚庆典完毕,去拍照的车上,“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两段描述,在让读者感觉愫细的可爱之余,更多的却是发现她的美丽好似沙漠般贫瘠;她的心智如同巨婴般幼稚。
不止如此。看似胸无城府的愫细,其实是很自我很自私的;而她表面的柔弱背后,蕴藏着直要杀人于无形的冷漠。这种自私加冷漠,小说的例子随手拈来。
先看愫细新婚之夜跑掉,第二天一早学生护送去校长室告状。从校长那里出来后,她采了一朵深蓝色的牵牛花。在愫细的心中,罗杰的蓝眼睛就像这牵牛花的颜色。只见愫细“吹吹那朵花,笑了一笑,把它放在手心里,两只手拍了一下,把花压扁了。”紧接着,“愫细掷去了那朵扁的牵牛花。学校的名誉!那个破学堂!毁了它又怎样?罗杰——他把她所有的理想都给毁了。”愫细把罗杰犹如牵牛花般压扁扔掉的动作,暗示她对罗杰有一种无意识的支配力和破坏力,而罗杰如花朵不堪一击。此外,她满心抱怨罗杰把她所有理想毁了,却不想想自己粗暴任性的举动,又将怎样毁灭罗杰。愫细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严重性,她只是笑一笑,残忍而浑然不觉。
这就是愫细的自私,她不愿意受一点委屈,稍有不满便放大情绪,闹得满城风雨,令丈夫颜面尽失,之后又若无其事,继续期待受伤的丈夫满足自己的纯情要求。以下几个片段尤其说明了这一点。半夜三更,她穿着睡衣闯到学生宿舍,又哭又闹,说丈夫是个畜生,然后几个男生陪伴她坐到天亮。天一亮,大家护送她去校长室、去教务主任那里,全校工人、办公人员都来凑热闹。而跟罗杰有过节的教务主任答应为愫细找律师。当天下午,同样自私的愫细的母亲和姐姐又四下拜访朋友,尤其罗杰同事,到处诉说愫细的不幸,“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更可笑的是,主动修复关系的罗杰将愫细接回来后,她以娇宠的姿态,允许罗杰吻她的腮,说晚安时可以吻嘴。又说,“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到晚上,她说:“我要睡了,现在你可以吻我一下,只一下!”这时罗杰的反应,已然对这种“天真”感到厌恶。他听了这话,有打她的冲动,虽然事实上并没动手,但罗杰压抑着愤怒,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恐怖。那天晚上,他住在旅馆里。愫细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这一切并未有一丝醒悟。一切以自我为中心,失去爱的能力,让她处在不能体验真爱的困境里。
所以,张爱玲曾对此类美女有过形容,“天真得可耻”。这种天真是非常可怕的。在描述了愫细金沙般的头发后,张爱玲马上说“她那蜜合色的皮肤又是那么澄净,静得像死”。皮肤静得像死的明喻,给人以丝丝战栗,说明愫细缺乏真正的生命,如行尸走肉活着,激情离她很遥远。更恐怖的是蓝牙齿的意象。蓝牙齿第一次出现在愫细的姐姐提到前夫佛兰克时,当时她“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接下来为了挽回婚姻,罗杰违心地向愫细道歉,并提出去夏威夷度蜜月。一切似乎恢复正常,就在这时,灯光下,“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联系到罗杰自杀前的一幕,“煤气的火光,像一朵硕大的黑心的蓝菊花,细长的花瓣向里拳曲着。”这些炉火,化成“尖利的獠牙”,最终将罗杰吞噬,就如那小蓝牙齿,诱惑着,撕裂着罗杰。
现在让我们将目光转向不幸的罗杰。罗杰在华南大学教了十五年的化学物理,做了四年的理科主任和舍监。在一般人看来,能够混到殖民地精英圈子的处级干部级别,也算是功德圆满。但实际上,他仅仅是个“平静而平凡的独身汉”而已。十五年来,虽然物理化学研究在日新月异地进步,但他从来不看新的教科书,使用的仍然二十年前在英国读书时的听课笔记,从来没有换过讲义,笑话也是十五年来一直讲着。他对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心。“好也罢,坏也罢,他照那个方式活了十五年了,他并没有碍着谁,他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以大学教师理应坚守的“教学相长”的基本职业标准,罗杰当然属于典型的庸庸碌碌混日子之辈,但大多数人就是如此生活着。再看他所在圈子的别的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答之外什么都没有”;“女的,成天的结绒线,白茸茸的毛脸也像拉了毛的绒线衫。”这些人更加的刻板、平庸、虚伪,连罗杰都看不上。
然而,罗杰也有他平凡人的梦想,追求幸福的权利。“他还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傻子”。相对于殖民地的那些年轻军官而言,愫细自然会看上持重老实的罗杰。婚礼即将来临,罗杰沐浴在阳光和音乐中,开着汽车横冲直闯,简直不合一个四十岁大学教授的身份,“可是他深信他绝对不会出乱子,他有一种安全感觉”,他哪料到身边危机四伏,后面的打击将接踵而来。愫细半夜逃走后,痛苦的罗杰独自回到卧室,看着愫细照片,跪在衣橱上,吻着冰冷的玻璃,仍然在想是不是自己过度热情了。他心存幻想,期待可以慢慢让愫细接受“爱的教育”。他从对方的角度考虑,“怕羞是女孩子的常态,愫细生长在特殊的环境里,也许比别人更为糊涂一些;他们的同居生活并不是没有成功的希望。”
罗杰并非没有恍然大悟的时候。他曾“像轰雷掣电一般”,明白原来愫细的姐姐靡丽笙的丈夫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顶普通的人!和他一模一样的一个普通的人!”他也在一刹那间,“几乎愿望他所娶的是一个较近人情的富有经验的坏女人,一个不需要爱的教育的女人。”但罗杰具有中产阶级知识阶层优柔寡断的特点,他把爱看得过于简单,一次次自欺欺人地相信他爱愫细,愫细也爱他。他满足于表面呈现的“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的状况。他深陷于他所处的社会规范,他的爱是理智而符合规则的。
可惜一切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找不到愫细的他“一阵阵的冒汗,把一套条纹布的睡衣全湿透了。”他害怕学生看到,沸沸扬扬传说开去,因为“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爱惜名誉的一个人。”反讽的是,你越珍惜什么,你就越可能失去什么。一个戴眼镜的文科学生冷冷叹道:“越是道貌岸然的人,私生活越是不检点。我早觉得安白登这个人太规矩了,恐怕要发生变态心理。”罗杰平日负责管理学生各种越轨行为,现在自己行为不端,失去了尊严,学生也就当面不逊,背后嘲笑。同事们表面若无其事,在他面前却神秘兮兮,避谈各种话题,甚至连政治和世界局势也不跟他提起,因为怕“脾气躁的老头子会气喘吁吁地奉劝大家不要忘了维持白种人在殖民地应有的声望”。打网球也被指指点点,如同动物园中的一头兽。最不能容忍的,还是那些女性对他的态度,“女秘书、女打字员、女学生、教职员的太太们,一个个睁着牛一般的愚笨而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他,把脸吓得一红一白,怕他的不健康的下意识突然发作,使他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来。她们鄙视他,憎恶他,但是同时她们畏畏缩缩地喜欢一切犯罪的人,残暴、野蛮的、原始的男性。”
教务主任毛立士的填房太太瞄上了罗杰,几次三番勾引他。她要罗杰不要把自己压制得太厉害,别苦了自己;她还告诉罗杰,靡丽笙的丈夫就是因为过分压抑自己的欲望,结果被逼疯而自杀了。这个消息成为压垮罗杰的最后一根稻草。“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的飘黏在他的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现在,他终于摆脱了。
从结婚到自杀,短短的几天,打破了罗杰几十年来固守的那种循规蹈矩的、被视为正确的生活方式,他曾经把自己包裹起来,“对于任何感情的流露,除非是绝对必要的,他总觉得有点多余。他怕真正的,血与肉的人生。”然而,一旦他不得不打开生命,迎接新的意义世界,这世界就毁灭了他。整个过程,我们看到,罗杰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支配自己的力量。他好像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K,没有做错什么,却遭遇莫名的审判。生命最后的日子,如同梦游,恍恍惚惚。在充斥煤气的房间,在临死的时刻,罗杰的脑海一定如蒙太奇一般,闪过那一幕幕迷幻的场景:
——教堂里,婚礼开始了,愫细来了,他感觉她既熟悉又有点渺茫。“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色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成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成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树下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
——“他坐在海滩上,在太阳,沙,与海水的蒸热之中,过了一个上午,又是一个下午。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
有一种比较盛行的分析认为,《第二炉香》通过对英国白人殖民者婚恋悲剧的描述,完成了对五四以来国民性叙事的消解,让国人看到,作为殖民者的英国绅士同样深陷在愚昧、自欺和隔阂的泥沼之中;五四号召解放、开放,没想到西方却是保守的、偏狭的;罗杰同样死于那些无聊看客所制造的社会舆论,可见阿Q的劣根性不仅我们有,他们或许更甚。中国优越性的一个证据,就是小说来自一个爱尔兰女孩的兴奋转述。当她以神秘的口气谈到这个故事因“性事”而起,作为作者的“我”却做出漠然样子,说:“我很奇怪,你知道得这么晚!”以及“多数的中国女孩子们很早就晓得了,也就无所谓神秘。我们的小说书比你们的直爽,我们看这一类书的机会也比你们多些。”
但这不仅仅是国民性弱点的问题,张爱玲对这类集体无意识的比较,想来并无多大兴趣;这也不仅仅是性教育缺失的问题,如果只是就性言性,未免遮盖了背后更深刻更复杂的人性难题。我们需要留意,讲故事的地方,是在“阴森幽寂的空气”的图书馆里。张爱玲也特意指出,要讲的不是秽亵的故事,“而是一个悲哀的故事。人生往往是如此——不彻底。”尽管那是“一个脏的故事,可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接着,她还来了几句感慨:“在这图书馆的昏黄的一角,堆着几百年的书——都是人的故事,可是没有人的气味,悠长的岁月,给它们薰上了书卷的寒香;这里是感情的冷藏室。”
小说一开始,就这样给我们奠定了悲凉的基调。张爱玲对东西文化都有深刻的体验与了解。与其说她有消解五四叙事的自觉,不如说她是以人的标准取代中西方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关系。换言之,她在意的是人性的那种普遍的隔阂所造成的苍凉。隔阂可能来自无知,比如对未知事物的排斥;也可能来自知识,因为知识往往固化偏见。隔阂可能来自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也可能来自对自我正当欲望的压制。隔阂可能来自局中人制造的一个个藩篱,也可能来自局外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情感距离。说来说去,都是那傲慢与偏见,愚昧与盲目,在不停地作祟,让人无力挣扎。在这样的语境下,罗杰诚然可怜,愫细也未见得可恨到哪里去。我们可以质疑,为什么罗杰不去解释,没有抗争;但我们也不妨设想,即便他说出了一切,难道人生,不也同样充满荒唐,充满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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