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冬日的晌午,却也配得起“风和日丽”四个字。甘南高原较为稀薄的大气,热情地打开门户,任由热辣的阳光将万物裹照。若有似无的风将明晃晃的空气拨弄得涟漪荡荡微波漾漾。天空,是蓝色的,那种很干净很真实的蓝,让你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感觉灵魂从天灵盖冒出,轻松舞蹈起来了。这样的蓝,是摄魂的,不经意间你就被他征服了。
新年第二天,难得这样的好天气,也难得捡起一个人心旷神怡的清闲。不出门,实在是辜负了这自然的恩赐。
穿过并不繁闹的小城,一路向北,便到了米拉日巴九层佛阁。佛阁高贵庄严,坐落在一大块空地上,背景是起伏和缓的低山,盖着枯黄的杂草,静然享受阳光的照抚,僧房、经殿于山间歇脚。
四方的佛阁围墙外,转经的队伍首尾相接,像一条花色斑驳的巨蟒游动。从装扮和容貌上不难辨认,转经的男女老少全部是藏族同胞,很多人手里捏着一串或黑或白或米黄或棕褐或灰或红的念珠,脚步镇定却也匆匆,嘴里嗡嗡囔囔念念有词。我这个汉家女子从佛阁的西南角混入熙攘的转经队伍,伪装的虔诚使我形式主义的步伐有点虚慌,羞愧而小心地跟着这些佛的子民按顺时针方向绕着佛阁走路。于我,只是走路罢,于他们却是实实在在敬佛爱佛畏佛尊佛的仪式,是诚信皈依忠贞不二的表达,是期许解脱寄存精神的途径。所以,我惶恐却也好奇,疑惑却也敬仰。我担心他们会因我是个异类而不满或鄙夷,然而我的担心究竟是多余的,转经人们都在走自己的路,嗡嗡自己的经语,没人在意我是谁,即使我的一身标准的汉家装束嵌成了转经巨蟒身上一小块突兀的斑。
绕着佛阁一圈一圈的走。脚步慢了,周围的人就从我身边流过;加快脚步,我就从别人身旁窜过。有人转一圈有人转两圈,有人转累了靠在墙角歇息片刻又接着转,队伍里的人有进有出,换了一批又一批,就像巨蟒蜕皮似的。但是,无论怎么换,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不停,嗡嗡囔囔的念经声依旧,整个队伍仍然围绕这栋暗红色的神秘建筑有序行进着。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奶奶,两根细细的白辫子像羊尾巴似的随意搭放在背上。说“搭放”是因为:她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上半身与下半身所成的夹角并不比90°小多少。她右手拄杖,左手捏一串灰黄的菩提子念珠,瘦小扭曲的身子被厚长的袍子包着,脚步艰难缓慢地移动。不用端详她的脸,不用细数凿刻在那张标有高原红印章的蜡黄脸上有多少沟壑纵横,也不用仔细辨析那含糊沙哑的嗓音,单凭第一眼看到的她的造型,就可以得知这是一位在平凡岁月里被细碎的生活之苦,龌龊的病痛之苦肆意篡改了形象的老人。如果仅仅是要呼吸室外的空气,仅仅是要亲近冬日的暖阳,仅仅是要拨弄念珠诵读古老的经文,那么在广场在墙角在石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为什么她要拖着这副变形的躯体,以近乎爬行的姿态混入转经的队伍呢?
是的,是信仰的力量。那信仰又是什么?是一边无力抗拒苦难的合理性一边坚定不移地相信苦难的可被解脱性?今生已然成为定局——不去计较;来世定会紧握幸福——默默期许,这样的理念需要多强大的勇气和多伟大的教化才能建立?
忽然就记起大学一位教授的话:科学解决不了的问题交给艺术,艺术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就交给宗教。就像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地方是阳光照耀不到的一样,也总有一些苦难是平凡的生命和平凡的社会无力解决的,所以苦难成了宗教的沃土。人世的终极苦难,通过各式各样生命的际遇、各式各样虔诚的景仰和膜拜,递送安放在了神圣的殿堂。这个物质的世界,有物质无可奈何的彷徨和凄迷,忧虑和躁动,需要信仰来调和。
前面另一位穿着黑条绒布藏袍的老妇人背上绑着一个小孩。暖暖的阳光将催眠曲奏了一波又一波,这个小小的生命在奶奶的背上睡得憨态十足。红扑扑的腮帮子被挤得更加肉嘟嘟了,从嘴角滑出的口水亮晶晶,悬而不掉,难道竟是被这转经队伍里的经文声黏在了空气里?因背着孩子,老奶奶走得很吃力,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她拨着念珠,念着咪咪嘛嘛的经文,紧挨着围墙走路。经过佛阁正门的时候,她就轻轻抖一下背上的孩子,尽力挺直腰,将拿着念珠的手抬起,面朝佛阁,神色严肃地念几句经文,然后继续蹒跚前行。大多数转经的人走到佛阁门口的时候都会做同样的动作,忽然的减速让跟在身后的我不知所措。原谅我这个汉家女子的鲁莽和浅薄,我不明其意所以不敢冒昧模仿更不敢亵渎了这简单动作里蕴含的仪节,所以只能逃荒般的匆匆窜过。对,是逃荒,逃无知迷惘和空洞之荒。
转经的队伍里还遇到背影像极了济公的老爷爷;遇到后脑勺一条浅浅棕沟将一头灰白发均匀分成两瓣,手臂高举不停转着金色小经桶的富态老奶奶;遇到发髻高高盘起,暗红色绸缎藏袍外套着时尚羽绒服,穿着浅褐高跟鞋的漂亮少妇;遇到十来个头顶锃光,绛红色袍子里露一条臂膀在外的小喇嘛们在一片空地上照相,紫红的笑脸浸在高原阳光的烈酒里,不像花儿又会像什么呢?
来转经的也不全是匆匆走路的人,还有一些是磕长头的。他们的膝盖和胳膊肘上绑着厚厚的垫子,胸前戴着宽大的围裙,手掌上紧套着厚厚的木板。起,双掌合十;跪,双膝着地;前趴,双臂迅速前搓;磕头,双掌再次合十,额头触地……如此循环往复,他们绕着佛阁匍匐前进,不避泥水也不躲污渍,一圈又一圈。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一位年轻的小伙。从高瘦细长的身材和敏捷麻利的动作就可以推断出他的精干。他头上箍着一圈淡绿色宽发带,沾了尘土,略显灰黄的头发被汗水黏的不成章法,单薄的黑白格子衬衫上不规则的汗渍图案隐约可见。每走一圈都会遇到他几次,可他到底长了一张怎样俊秀的脸,始终只能在我的想象中勾勒涂改,因为自始至终他只看前方和脚下。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无旁骛呵,被怎样的一种强大和神秘吸引着,才能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便这般的虔诚无暇坚定执着。也许,他在祈祷什么,也许他在履行什么承诺,又也许他在……我立即认识到这随意的猜度是多么的龌龊,难道一定要为了什么才要这样吗?难道我还要以己功利之心度人纯洁之意?也只有像我这样没有过坚定信仰的人,从小见惯了供奉香火只为许愿还愿,只求护佑平安,只盼天降福贵的俗礼俗事之人,才能在这方净土偷偷衍生出这样奇怪的思维,觉得一切的虔诚都是有所求。磕长头匍匐前行的青年,我敬重你!
还有一个磕长头的姑娘。姑娘高高扎着的马尾是烫染过的金黄色,在阳光下显得分外好看。她贴着墙根,一匍一匐地前进,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坚定利索地站起来,很有一种藏家女子果敢的风范。与其他磕长头的人不同,她的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整洁,体态富贵的中年妇女。这位妇人双手抱于胸前,捏着一串大颗粒的念珠,缓缓挪动步子,关切地看着姑娘,还时不时地和转过身来的姑娘用藏语交流几句。可以看出,她们是一对母女。即使姑娘烫染了头发,穿上时尚的都市靓装,她和她的母亲,和渗入家族民族骨髓里的信仰,和这艰辛的仪式之间还是割不断联系的。她必定是一个懂事而优秀的姑娘。
本打算转上一圈就离开,但是我的脚步竟然丝毫没有要从这转经巨蟒身上豁开一道口子的意思,我被转经的洪流推动着,一圈又一圈。心情由初时的忐忑观赏到后来的激动不已再到思绪万千,这里不同的形象和身影在我的心里进进出出重重叠叠,撩拨着我的情思和灵感,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或平淡或精彩或苦涩或甘甜,但是最终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澄净清泠的,坦荡明白的,都交付佛来聆听,佛来保管。
离开佛阁的时候,我看到正门前的空地上,铺着毡子,两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在比赛磕长头,旁边的孩子在计数,一个两个三个……孩子们的脸上满是笑意,一边数数磕头一边纠正不标准的动作,没有难懂的经文声,只有咯咯呵呵的欢笑语。年幼的孩子并不能懂得宗教、文化、信仰的意义,然而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熏陶这样的欢乐一定会是成长过程中很重要的力量。相比于我们的那些三四岁就拿着爸爸妈妈的手机在滑摸游戏叫嚷厮杀的孩子,这些在冬日的暖阳下晌午的和风里磕长头自由欢笑的孩子难道不就是精灵吗?我想:文化是讲求根的,这种自小的懵懂里出来的虔诚才能缔造一个民族的强大。相比较而言,文化嫁接就显得仓促而尴尬了,嫁接的树木没有繁殖能力,更何况文化呢?你让它情何以堪,如何自处?
回来的路上,我如仓央嘉措所说那样,用指尖触摸转经长廊里的每一个经桶,我不是信教者,但是这样的仪式却是让人心绪平静。我缓慢的步伐和生疏的手法让身后的藏家姑娘很是不满,她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藏语,应该是叫我让开路吧,我闪开身子扭头询问的瞬间,她便麋鹿般的跃过去,径直向前,念着经文,挨个拨动经桶,迅速消失在了长廊的尽头。隔一段长廊,就有一个转经房,我依旧慢慢走进去,慢慢推动巨大的经桶,转经房里有好闻的木香的味道,门楣上放着某某活佛的相框,墙壁上全是神秘的宗教图案和佛像。我想起去年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时自己心里有淡淡的恐惧,匆匆几步就出门了,而现在恐惧到底是消失了的。我平静地推动经桶,听着经桶上方的铃铛被撞得铃铃作响,心里倒是生出了几许轻快出来。我正视墙壁上看不懂的图案,认不得的佛像,我想不管是以客人还是朋友的身份来此,我都该洗净心里的尘埃,干干净净的才好。可是心里的彷徨幽怨不安焦躁又哪是轻易洗得彻底的呢?那么至少我凝视佛像的眼神该是干净的吧,所以应该做“清澈的眼波流转”状,以示我这位浅薄的汉家女子奉上的纯粹的敬意。
新年伊始,愿转经的脚步抛走苦难,愿佛的子民幸福安康,愿每一座山每一条和都配有一个温暖的名字,愿所有的陌生不过是经年不见的惊愕,也愿所有的熟悉都是稳稳当当的挂念。
2016年1月2日、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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