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我不忧国忧民的时候，其实也挺浪漫的

01.

那一年中秋节的时候，杜甫没能跟家人团聚，又看见天上行将圆满的明月，有些想家了，于是挥笔写下一首诗，叫《月夜》。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秋浓雾重，杜甫一个人在月下沉思，忽闻身后有声响，一回头，看见妻子正从浴室中走出来。妻子身上的浴巾抹胸裹着，锁骨的凹陷处还有几滴未擦干的水。水珠随着身体的晃动流淌下来，流到浴巾的边缘，消失了。妻子长发垂至腰间，但此刻，是铺漫在胸前，和着身体的韵律，宛如一道黑色的瀑布。妻子一边走，一边熟练地用毛巾把半干的头发裹住，然后在头顶处高高绾起。待走到杜甫身边时，头上的香气和深秋的雾气就混成了一块，不知是雾打湿了妻子的头发，还是云鬓熏香了雾气。妻子站在杜甫身边，将手臂环绕在杜甫的腰间，这一拥抱，竟让杜甫不禁打了个寒颤。难怪啊，妻子本就白皙的手臂在月光照耀下，显得更加剔透如玉，怎能让他不生寒凉呢？

当然，这一切都是杜甫月下怀人的想象，现实中，他正期盼着有一天与那样的妻子共同坐在薄纱幔帐里，……

省略号里的话，没什么不能写，就是两个人互相擦泪罢了。不过，就算不只是互相擦泪也没什么，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

02.

也许这样一首温馨又有些香艳的诗，已经稍微改变了你对杜甫的看法，但这还不足以证明杜甫就是个浪漫的人。真正让我觉得他浪漫的，是写这首诗的那一年是公元756年。

公元756年怎么了？公元756年对于唐王朝和杜甫来说，都太特别了。

杜甫从小就是一个饱读诗书、心怀梦想、浓眉大眼的好少年。等啊等，终于等到了公元747年，唐玄宗诏天下“通一艺者”到长安应试。闻听这个消息，三十六岁的杜甫带着满腹的诗书、绝顶的才华、开阔的眼界、满满的诚意，以及他发誓要实现的中国梦，来到了长安。然而，杜甫落榜了。落榜的原因不是才疏学浅，而是他被参演了一出名叫“野无遗贤”的宫廷大戏。那一次国考的结果出来了，无一人中第，唐玄宗狐疑，问宰相李林甫何故是这个结果，李林甫说：“天下的贤才都已经在您的朝野之中了，无一人遗落。”这出戏的主演是李林甫，配角了唐玄宗，杜甫是万千龙套中的一个。

公元750年，杜甫的人生再度燃起希望。他听说唐玄宗要在第二年举行盛大的祭祀典礼，立即写了三篇发言稿寄给唐玄宗，博得了玄宗的赏识，让并他在集贤院待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因为此时的主事者仍然是李林甫。

公元753年的时候，李林甫死了。又苦熬了两年，杜甫终于等来了他人生的第一个官职——河西尉，一个穷乡僻壤替人跑腿的官儿。杜甫把任命通知书撕的稀烂，怒言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朝廷生气了，后果很严重，杜甫的工作从跑腿的小张变成了看大门的老王。杜甫还想撕任命书，可这时他已经四十四岁了，困顿长安十年，现实，让他学会了与生活妥协。同年十一月，杜甫回奉先县省家，进门的那一刻得知了小儿子在家中饿死的噩耗。

第二年，公元756年就真的来了。安禄山造反，长安城沦陷，唐玄宗出逃，杨贵妃上吊。而杜甫，就在他一路北上追要随新朝廷的时候，却在中途被叛军所俘，押回长安。

那一年的中秋时节，长安城里没有半点节日的气氛，反而是硝烟弥漫，萧条不堪。杜甫一个人住在破旧潮湿的简易房里，不能出去，也懒得出去。窗外，要么是探头探脑的特务；要么，是三五成行的叛军士兵。杜甫看着偶尔经过的流离失所的百姓，长嘘了一声，感叹生活暗无天日，才发现，天好像真的黑了。是啊，天黑了，杜甫不得不整理整理桌上的稿件，没有烛火，什么都写不成。这几天，他正在起草两篇文章，一篇叫《为华州郭使君进灭残冠形势图状》，另一篇叫《乾元元年华州试进士策问五首》。都是为剿灭叛军建言献策和如何安抚受难百姓的文章。光线越来越暗，桌上那凌乱的草稿都有点分辨不清了。索性，杜甫将书桌往旁边一推，合衣倒在了冰凉的土炕上。也许闭上眼睛，烦心事也就随之忘了。不知躺了多久，忽然觉得屋子里好像有些许的光亮，睁眼一看，有一束银白色的光从狭小的窗口泄进来，于是他就作了那首《月夜》。

这样的一个晚上，也许感怀时势、哀叹命运、悲悯苍生更适合杜甫，但他没有，他想起了妻子，想她的云发和玉臂。其实这一年，杜甫的妻子差不多已经三十五岁了，且是几个孩子的母亲，又经历了贫穷和战乱，大概谈不上什么颜值和身材。但在杜甫的心里，她依旧那么动人。这样的杜甫，浪漫无疑。

说到妻子，李白至少结过三次婚，白居易家姬无数，而杜甫，一辈子只娶过这一个妻子。“且以情深共白头”，是最浪漫不过的事情。

03.

当然，空虚寂寞冷的时候想起了爱情的温馨、妻子的美好，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浪漫。那么酒入豪肠，潇洒高歌，应该是算的吧。也许你会说，得了吧，喝酒，那是李白的专利。那么我要告诉你，真喝起酒来，杜甫可能要甩李白几条街的。

现在都好用大数据说话，郭沫若先生就曾做过统计：李白现存诗文1050首（篇），说到饮酒的有170首（篇），占全部诗文的百分之十六；而杜甫现存诗文1400多首（篇），说到饮酒的有300首（篇），占全部诗文的百分之二十一。从数据上来说，这一局杜甫胜了。

当然，我们尚且讲究喝酒而不拼酒，喝好但别喝倒，诗人更应如此。喝酒，不论多少，只看情怀。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

——《壮游》

这是杜甫晚年写的一首自传体回忆诗。诗中并没有写他多大开始喝酒，但写完七岁吟诗、八岁作文之后，就写到了喝酒。按照回忆录按年写作的特点，大概最晚也就十几岁吧。看看杜甫喝完酒之后那张愤世嫉俗的傲娇脸，多浪漫。

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险，归醉每无愁。

——《题张氏隐居二首》

这是杜甫二十几岁漫游齐赵，在一个张姓友人家中饮酒时写的诗。酒是你家的，因为你是主人；但酒也是我家的，因为酒神杜康姓杜。听听杜甫提到本家杜康时心里那份自豪，多浪漫。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困顿长安十年，杜甫就算要典当了衣服也要买酒。“速宜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后来也许是战乱带来了通货膨胀，酒更贵了，为了一醉方休，他竟不惜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

喝酒喝到这种程度，杜甫仍然觉得自己段位不够，于是他又把目光投向了爱酒的更高境界。杜甫为饮酒事业做的最大的贡献就是为酒徒们树碑立传。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饮中八仙歌》

从年过八旬的贺知章，到翩翩少年的崔宗之；从高高在上的左丞相，到市井布衣的平头人；从诗歌大咖李白，到草书狂人张旭，杜甫把当时社会上最知名的八个酒徒细细赞美了一遍，并誉之为“饮中八仙”。那语气，无疑在说：老司机，带带我。

04.

可能又有人说，念妻是情之所以，喝酒是借醉消愁，都算不得浪漫。那么游山玩水、赏花咏物呢？

我要说的游山，当然不是他二十几岁登泰山时，深吸一口气，狂吼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游山。那是抱负，不是浪漫。我说的玩水，也不是在他去世前两年登上神往已久的岳阳楼，昏花的老眼却再也看不清美景时，吟出那句“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的玩水。那是悲哀，不是浪漫。赏花，不是“一片飞花减却春，风飘晚点正愁人”；咏物，不是“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众所周知，后来几经辗转，杜甫来到了成都，盖了几间举世闻名的茅草房。茅草房里的日子不好过，比如，刮大风的时候动不动就要“卷我屋上三重茅”。风停了，下起雨来，又要“床头屋漏无干处”。再比如，贫穷这时候依然没有放过他，既有“布衾多年冷似铁”的寒冷，也有“恒饥稚子色凄凉”的饥饿。最让他难受的是还有一个武侯祠就在离茅草房不远的地方，无时不刻不提醒着他的命运——“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然而，在这样的黯淡的生活中，他还是可以看到亮色。

“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狂”，这一句让我想起了三百多年后正值青春年华的李清照。那一晚，李清照被春花所恼，纵酒消愁，却没能改变绿肥红瘦。到底是少女情怀。这一次，五十开外的杜甫居然也为一场花事而烦忧，我该说你是少女心呢，还是小公举呢？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没经过？当年被叛军所俘，也没能改变杜甫的志向和初心。可现在，他居然为是该喜欢颜色深一点的桃花还是颜色浅一点的桃花而发愁。我真想问问，杜甫，是天秤座的吗？选择恐惧症吗？

还有那一首。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戏蝶”“娇莺”“黄四娘”，如果不是早知道这一组诗叫《江畔独步寻花》，我差点以为它叫《粉红色的回忆》。杜甫，你浪漫得可以啊！

05.

诗歌不能救国，至少我这么觉得。如果可以，屈原那么会作诗，楚国怎么灭亡了呢？李煜那么会填词，怎么就肉袒出降了呢？但我也特别理解杜甫的诗歌救国之心。毕竟在山河破碎、身世飘零的时候，他能做的、做得最好的，是作诗。诗歌本身是浪漫的，杜甫却落了个“现实”的名声。但不要忘记他终究是个诗人，骨子里没有点浪漫，怎么跟这苟且的世事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