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一无所获

作者：黎荔

海明威有过一本短篇小说《胜利者一无所获》，1933年纽约出版。在这本短篇小说集中，光明是山峦、海洋、森林、阳光；黑暗是战争、冰山、饥荒、寒冷。海明威站在半明半暗的门口，带着读者张望人性干净明亮之处。激情后是空虚，大战后催生反思。海明威质疑人类战争赢家通吃的逻辑。他认为胜利无用，赢家一无所得。战场上满地废墟，一片死寂，有人失去所有，有人遍体鳞伤。透过战争我们能看到什么？是死亡，伤痛，离散的家庭，以及孩子无辜又恐怖的眼睛。战争永远没有胜利者，胜利者又能获得什么？没有获得，胜利者还失去了人性，丢失了人类最美好的那些事物：爱、善良、洁净、次序等等。

“胜利者一无所获”，这句话常常在我心中回荡。书写下这句话的海明威，也是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七年后，以极其惨烈的方式自杀了结一生。他为自己挑选了一支双管玻士枪，往枪里塞进两颗子弹，然后，在门厅前，把枪柄放在地上，身体前倾，慢慢张开嘴巴，把枪头塞进去，轻轻扣动了扳机……这个20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文学史上的超级偶像，在大多数文学爱好者的想像中，是艺术家最完美的象征：叛逆、出走、漂泊、冒险、英俊、有力，喜欢打猎、拳击、斗牛、酗酒和无休止地追逐女人，而且遍地艳遇。他为什么说“胜利者一无所获”？他又因何自杀？胜利者的真正奖赏是什么？如果没有奖励到来时，会发生什么？

我看到，金钱和物质在当今社会中已经成为最重要的成功标志，任何一种可能的方法，只要能快速挣钱，都是“致富”的正当途径，都是追求个人心目中“幸福”和“好生活”的正当手段。可为什么那么多趾高气扬的胜利者们，那些在社会中被视为“成功”的人士们——官员、企业家、专家、知名人士，站在我们视为不可企及的人生巅峰之上，却常常活得各种问题频出。按理说他们应该是最快乐的人了，首先，他们的收入远远超过普通老百姓，别墅名车在他们看来是唾手可及的东西；其次，他们的生活中充满了来自大众的鲜花和掌声，他们是无数人羡慕的对象。然而，他们吸毒、违法、抑郁和自杀的比例竟然远远超过了普通大众。作为胜利者，也许他们的感受是一无所获的虚空。他们的岁月就像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浑浊不堪、泥沙俱下……

别看有的人活得光鲜亮丽、威风八面，其实也许真实的那个他，严重沮丧或情绪失调，在人后病态而疯狂。对一些平民出身的奋斗者而言，爬得太高是很危险的事，高位置不可避免被卷入各种漩涡，却苦无庞大背景支持自己全身而退。爬那么高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必须看别人眼色，不能去想去的地方，要精于表演，要情绪管理，无法自主决定感情的施与受，精神世界的去与留，只能活在一大堆错综复杂的关系的计算与缠斗之中。于是，这些情绪一天天淤积下来，压抑在最细小的血管末梢里，干涸、腐烂。慢慢地，不知从哪天起就有了严重的神经衰弱，失眠加头部血管炸裂般的疼痛，每天都痛不欲生，还有说不清道不明也根治不了的皮肤过敏，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也许有一天，突然之间，世界失控，沙堆崩溃。

这是人和自己的冲突，每天晨曦出现之前的黑暗中，有多少中年人郁积不能叹。也许在世俗角度上看，胜利者们已拥有太多太多，但成年人沉溺于物质享受和声色之乐，不过是极低层次的生理满足而已，可媒体却往往将之报道为改革开放的巨大成就和中国人“幸福指数”的提高。长期的长官命令和洗脑式教育，使得多少成年人成为极其缺乏独立价值选择能力的一代人，他们只有唯成功一途可走。根本价值缺失，如果社会价值得到认可，也能缓解人的焦虑。所谓社会价值，就是来自社会评价方面的价值判断。比如像社会影响、面子之类。所以，努力于社会阶梯的攀登，或保住现有的金钱地位，成为胜利者们的头等大事，他们如虎缚兔，他们拼尽全力，渴望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除了不断夺取胜利，他们匮乏其他的价值支撑。一旦这种社会价值不稳定甚至崩溃，一方面是当前社会残酷激烈的竞争和洗牌，一方面是自感毫无价值的劳作和看不到前途的未来，极易放大一个人的挫败感，会使人走上极其危险的道路。从理论上讲，一个人生存下去的价值体系遭到摧毁，又没有来自任何亲密关系的安慰，生活里的任何小事，都可能成为他的自杀理由。我试图以此理解，那个在华山栈道上解开安全绳纵身一跃而下的跳崖者。

越是胜利者，也许越没有获得感。进化心理学对此的解释是，在人类整个进化史中，我们所面临的就是艰苦恶劣的生活环境，因此我们的心理已经被调整到去适应这种环境——即从劳动中获得心理奖赏。为什么一夜暴富经常让人出现各种偏差，因为如果安逸舒适的生活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暴富者的心理还来不及去调整，长期得不到心理奖赏，于是就开始抑郁了。换言之，越是舒适富裕的生活环境，却让一个人越来越远离快乐。当他们不是自卑的小人物之后，反而会陷入深深的空虚感之中。人们会从自身的不断进步中获得幸福感，这就好像是网络游戏中的升级一样，从11级升到12级，你会感到高兴，但如果你的等级再也升不上去了呢？这时候你要想维持之前的幸福感，就只能借助声色犬马或滥用药品了。

赢得足够的金钱、名声和各种物质享受，到头来却发现那不过是虚空中的虚空。面对身体的老化、精神的障碍以及无法再进一步超越自己的恐惧，如同在绝顶之上俯瞰深渊，眩晕感阵阵袭来。为什么胜利者一无所获？因为到最后，胜利不重要了，不管胜利或者失败，他都享受内心满足。而在只在意胜利的胜利里，必将一无所获，除了空虚。

没有灵魂的活着也是一种活法，世上很多这样活着的人。但是，有一些人不行，注定紧张焦虑，辗转反侧，即使他们看起来是所谓的胜利者。我每天都从报纸、杂志、电视、网络上，看到许许多多这样的胜利者们。如果说，实在的生命之核如同一枚硬币，他们只是扁平化地向大众呈现了硬币的一面，有时真想绕到背后去，看一看硬币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