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仅是个井底之蛙，而且还浅薄地可怕。
我又失业了。
我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也没人特别提醒我这是第几次。反正我自己已经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习惯成自然，也就没什么值得特别惦记的了。
每当我萌生了干不下去的念头时，第二天之后我就不干了。仿佛自己给自己套了个紧箍咒，也不管有钱没钱，有责任没责任，说不干就不干。
我时常纳闷，我压根算不上一个果决的人，甚至有时还优柔寡断，婆婆妈妈。为何在辞职这件事情上总是斩钉截铁，不顾一切。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我是个言行一致的人。想什么就说什么，说什么就做什么，从不拖泥带水。
而且从小到大，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不管是国家，还是社会，都教育我们要做个言行一致的人。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行得正坐得直，心中坦荡荡，不怕任何牛鬼蛇神。
再后来我才真正明白，我是个智商还凑合，情商不及格的二货。
毕业刚来厦门那会，我漫山遍野地投简历，但往往靠谱的也没几个，大多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有时候冒着炎炎酷暑，挤公交压马路，汗水打湿了衬衫，狼狈如过街的老鼠，面试也不过几分钟。更有甚者，碰到一些皮包垃圾公司，心情越发显得沮丧。
这让我脑海里也不免浮现出读书无用论，父母辛辛苦苦赚钱，自己辛辛苦苦四年，除了换回来一张白纸，本以为不能价值千金，那起码也能够回本，可惜它似乎真的不值一文。
生命中的可怕莫过于此。这是赤裸裸的讽刺，更是赤裸裸的玩弄。但讽刺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玩弄的也不是别人，还是自己。所有的自以为是，最终带来的都是难以下咽的苦果。
直到有一天，工作终于找上了我。可是疲惫的内心，却让我不知所措，这是知识的最终胜利，还是狗屎运的突然降临。我彷徨着松了口气，我似乎还是个有用的人。
而且我突然发现，有工作这件事，有时竟能让人感觉莫名的欣喜。是因为它让我破了处，还是因为这工作给我带来了不一样的新生活。我想应该是两者兼而有之。
破处是一件让所有男人都异常兴奋癫狂的事，仿佛戳开那一层薄膜，就是推开了一个新世界的窗户。尽管后来世人都发现，即使戳开的是一个黑洞，那所谓的新世界还不如旧世界。但谎言不能随意说穿，否则那带来的就是天大的麻烦。所以世人不愚昧地愚昧着，继续追求那永远破也破不完的处。
但不管怎样，一种新的生活开始，还是让我心有所安。
每天清晨，迎着朝阳，坐在开往海边的公交，心情舒展，如天上的云。
到站下了公交，只见大海无垠，碧蓝碧蓝，看不到边。海上参差排列着几个小岛，不时有货轮经过。海面上飞鸟不停穿梭，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海浪拍打着沙滩，一浪高过一浪。海边有游人在散步和嬉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眼前的一切竟然如此美丽，而且透过办公室窗明几净的玻璃，还在一幕一幕闪现。
我陶醉在这里，宁愿长睡不醒。
但好景不长，没睡多久，我就醒了。被别人叫醒了。我调到了另一个部门，懵懵懂懂的，好像对待养尊处优的干部，急需下放劳动改造。在收拾文件资料挪地方的时候，我依稀听到几个同事窸窸窣窣的调侃。
“这写的什么狗屁东西，跟流水账似的，领导要的是市场报告。”
“现在的大学生确实眼高手低，没什么实际能力。”
“我看他就像个书呆子，傻乎乎的。”
“是有点木讷，不机灵。”
……
我尴尬地离开了，还当着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与他们告别。他们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欢迎我再回来，其实在心底已把我判了死刑。我天真地想着也许还能再回来，毕竟这是梦开始的地方，我不能让它轻易就死亡。
但它还是彻底地死了。被我自己打死了。
故事的发展平平淡淡，没有动人的情节，没有狗血的冲突，没有喷薄的高潮，甚至没有多余的值得抒写的人物，只有结尾，戛然而止。我是用一份年终总结结束的。我说过，我是个言行一致的人。所以我把想说的话，都一五一十地写在了报告上，都是实话，没有虚言。
报告摘录如下：
本人自去年10月份来公司，至今四月有余。
在此期间，工作努力，态度端正，积极学习，团结友爱，成长很快，进步很大。
特别是实际业务工作能力，在领导的不懈教导和同事的共同帮助下，取得了一定成绩。
但还是有很多不足，需要继续补强。比如工作还不够细致，客户谈判还很稚嫩等等。
在新的一年，我会更加努力，争取更好地表现，为公司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同时，针对公司存在的一些问题，特给出以下建议：
管理有些混乱，相关制度还有待改善；
人浮于事，忙得忙死，闲得闲死，分工不合理；
勾心斗角，拉帮结派，团队建设急需加强；
缺乏系统的专业化训练，团队培训不完善；
绩效考核标准不明确，员工成长激励要科学；
……
年终总结交上去的第二天，分管行政的领导竟然亲自召见了我。但没说别的，只是让我签了几份文件，同时让我去写一份辞职报告，一会就交给他。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仿佛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痛快地写完辞职信，然后痛快地交给他，他也痛快地告诉我说我现在就可以走了。这让我多少有点不痛快。我知道我要走，我也不会赖着不走。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告诉你原因，只跟你说结果。你问他，他说无可奉告。你不问他，他当你是傻逼，一笑而过。假如你有错不知，或者知而不惑，那他在你伤口撒点盐或者落井下个石，也就不算什么。
我当时还是走了，在那个春节即将来临之际，我才刚刚开始就已结束，仿佛早泄。后来听说有几个同部门的领导被波及，遭了秧。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更高级别的领导要因此而承担不应该承担的责任，飞来横祸我算懂了。只不过这罪魁祸首竟然是自以为无辜的我，这让我有点后怕。社会太复杂，我还没上路。
后来我渐渐上路了，没有再干类似这样的蠢事。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开窍了。但也别高兴的太早，人有七窍，很多人一辈子也不见得都能开完。我到死可能也就开了四五窍，所以很多事情还是弄不明白。比如一份基本没有工作的工作。
劳有所获是应该的，劳而不获是不应该的，不劳而获那就更不应该了。可这世上，就有那么些不劳而获的工作。而且这工作竟还被我找到了。也不知道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
后来我才明白，我就是个井底之蛙，地球六七十亿人口，吃闲饭做土霸王的可谓大有人在，我只不过才喝了点汤，就高兴地找不到北，那要是让我也吃上几块大肉，那还不知道能不能站在地球上。
再后来我才知道，我不仅是个井底之蛙，而且还浅薄地可怕。
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吃闲饭做土霸王，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是什么材料，就吃什么饭，否则不是消化不良，就是心肌梗塞肝硬化。
很显然，我吃不了这闲饭。没有一颗有容乃大的心，就无法像别人一样心安理得，而是容易在无所事事中胡思乱想。想着今天似乎什么都没干，想着昨天似乎什么都没干，想着前天似乎也什么都没干，在干与没干之间，游游荡荡，惶惶不可终日。
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生命的流逝并不会因为干或没干而停止，干是一天，没干也是一天。有的人宁愿选择干，有的人宁愿选择不干，结果其实都一样。
可这样的生活却让我觉得苦痛，我明显地有些严重消化不良，便秘时不时侵扰着我，使我通常一坐就是二三十分钟。在办公室坐我对面的大熊为此老是取笑我说，要问全公司谁最努力，绝对非我莫属。
此时站在门口抽烟的河马一定会不失时机地为美丽抱不平，群众的眼睛可是雪亮的，美丽才是当之无愧的敬业楷模。大熊撇了撇嘴说，美丽确实不错，可谁天天第一个到公司，谁天天第一个上厕所，当然是我，见微知著，一个上班都那么积极，一个蹲厕所都能蹲得那么努力的人，我不敬业谁敬业，我不是楷模谁是楷模。
说完整个办公室一片哄堂大笑，仿佛从来都没笑过。
虽然经常被大家拿来取笑，但我并没有觉得丝毫难堪。也许这就是吃闲饭的唯一好处，脸皮会变得越来越厚，嘴巴也会变得越来越利索。不难生活的无趣，会让人更加绝望。
而有的人就善于在这样的无趣中找寻乐趣，就像河马，他不会因为闲而发慌，对他来说，闲是一种自由，他可以无拘无束地放飞自己，像一头真正的河马，想吃就吃，想睡觉就睡觉，想扯淡就扯淡，想打麻将就打麻将，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他意犹未尽，从来不知道何为绝望。
与之相反，我空顶着年轻的皮囊，却彷如行尸走肉，看不见生命的价值，不甘于生活的平淡，却又不努力去改变，而只是随波逐流。
大熊也曾明言，其实这样的工作并不适合我。
他看出我内心的焦躁，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青春原本就应该飞扬，它是太阳，就要到处散发它的光芒。但太阳也只有日上中天，才最闪亮，其他时间，它要么躲在云层之后，要么还在爬升之中。所以世间万事万物，有静才有动，不懂得蛰伏，也就难以高飞到太空。
这是人生至简的道理，充满了无穷的智慧。我似乎懂了，却依旧茫然。人一旦迷失了本性，不经历千折百转的折腾，不承受千锤百炼的拷打，就很难找回自己。
有人说这就是人的宿命，他本就卑贱如蝼蚁，却妄想着活出大象的伟大，直到有一天伤痕累累，血迹斑斑，他才明白，原来自己做不了大象，因为其本身只是蝼蚁。
在人生漫长的岁月里，有一些东西习惯了，久而久之，就好像膝跳反应，仿佛会自动生成方程式。可是，还有一些事情，它却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生，就像人本来是蝼蚁，却想着做大象，大象做不成，发现自己是蝼蚁，但第二天醒来，却又想做大象，如此循环往复，从不知悔改，直到死之将至。
自古有云，好马不吃回头草，吃一堑长一智。然而在这件事上，人的执着超乎想象，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不断支配着，让人失去了理智。难道说人天生就是一种没有理智的动物，人们想当然所不懈追求的理智，其实只是人们自身虚构的谎言，用以自欺欺人罢了。
我有时觉得自己很可笑，明明有些事情自己不想做，却偏偏逼着自己去做，心里还不断的暗示自己，眼前的妥协都只是暂时，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的我。
在那家吃闲饭的公司呆了一年后，我却听从了大熊的话，人贵有自知之明，不要不自量力，老实点有好处。这一次，我仿佛洗心革面般，甘愿做一只蝼蚁。我抛弃了一个知识青年自以为是的清高，选择了当一个没文化的搬运工，老老实实做人，勤勤恳恳做事。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和菜头、陈皮一起，去仓库提货，然后把货物搬上车，接着按距离远近规划路线，一个一个送货，直到送完为止。
我们成了公路上一道规律的风景线。烈日下，风雨中，大雪里，一辆白色的、半新不旧的、带着密封箱体的江西五十铃货车，稳稳地跑着，有时飞快如奔马，有时缓慢似毛驴。
老司机菜头一手叼着烟，一手握着方向盘，从容而淡定。陈皮坐在副驾驶，一路上肆意挥霍着青春的荷尔蒙。我坐在宽敞的后排，有时安静，有时接着话头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城市里拥挤的喧嚣，高速上飞驰的树木和山林，不同地方野蛮生长的厂房，某个角落里玲珑的身姿，看起来食指大动的美食……
我们不变。一个萝卜一个坑，该做什么做什么。很多美好的品德，在我们送货三人组中萌芽、开花、结果。比如默契，比如公平，比如规矩。
这就是纯粹的幸福。我一直都在怀念的幸福。但它却不能长久，因为值得怀念的，往往都发生在非意料之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