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女人的未来。
毕业五年了。
我现在厦门,住在原住民的老房子里。房子由石头和墙砖组成,显得低矮而陈旧,但面积很大,光院子就有百来平方,空旷而自在。
老房子位于市中心,盖在山脚的半坡上,山上就是厦门有名的公园,山下就是城市主干道,每天车水马龙,黑压压一片。
我住的那间靠近大门,以前可能是房东放杂物的地方。没有阳光的日子,黑漆漆,阴森森。特别到晚上,风一刮,呜呜叫,活像鬼敲门。好在我心里没鬼,所以住得也不觉得多可怕。
房东主人是一个老阿婆,六七十岁的年纪,黑黑的脸盘,沟壑纵横,显得饱经风霜。身材矮小而又干瘪,看起来严重营养不良。
但她的身子骨却十分硬朗,走起路来既不摇也不晃,说话中气十足,一声吆喝整个大院子都可以听到。而且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仿佛总有做不完的活。她们祖孙三代都住在这里,有时坐在院子里乘凉,偶尔还可以听到老阿婆跟她七八岁大的孙子说起以前的事。
她说厦门变化真是大,简直让人不敢想象。在她们那个年代,厦门能住人的也就是这一片,其他地方不是滩涂山地就是被海水淹没,哪里像现在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孙子听出来老阿婆有些伤感,他不解地问道,难道奶奶不喜欢现在的厦门。老阿婆摇摇头又点点头,却什么也没说。
遥想过去,厦门虽然也经历过璀璨,在它成为中国四个经济特区之一之前,它也曾开时代之先河,与世界同此凉热。郑成功的传说,陈嘉庚的故事,还有那些西方殖民者的所作所为,把厦门雕琢成了一个东南海岸的传奇。但沧海桑田,传奇渐渐落幕,厦门褪去了绚丽的外衣,最终还原成它本来的模样。
这模样就是老阿婆心中的厦门,一个渔歌唱晚、海风轻吹的小渔村,那时候的她,不是在海边,就是在去海边的路上。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夕阳西下,满载着鲜活海产品的小船已靠岸,而爸爸妈妈就站在那条快乐的小船上。
而如今,父母已经远去,小船已经消亡,去往海边的路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她也已经找不到方向。所以她现在只能困守在这山脚下,围着这栋古老陈旧的老宅子,消磨时光。
她时常梦想着要回到过去的老时光,但过去已经过去,她难免着失望。
可是有时一看到这三十年的变化,她又觉得心里好激扬。曾经脏乱的渔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整洁干净的现代化城市。曾经满大街的自行车,现在已换成四个轮子的小轿车。曾经人潮汹涌的小百货菜市场,现在却变得稀疏平常。人们不再像原来一样那么千篇一律,到处看起来都五彩缤纷,吃的、穿的、住的、用的、玩的,琳琅满目,她感觉这一辈子都看不完。
特别是自家的老房子,尽管早已破败不堪,有的房间甚至原来还是鸡鸭猪的游乐场,她本以为它们已跟自己一样,派不上什么用场,未曾想而今却被那些外来的打工者抢了个精光。
而她也摇身一变,从一个从来不知地主为何物的乡下老阿婆,变成每天只知道收租存钱的包租婆,人世间的角色转换,让她也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真正的疯狂。
老阿婆说得没错,像她家这样的老房子,确实只适合养鸡养鸭或者养猪。而且如果是在山区的农村,这样的老房子不要说住人,猪都可能会嫌弃。
但现实就是,老阿婆心目中的渔村已经成为全中国炙手可热的大城市。而这样的大城市,必然地被万千宠爱,外来人口蜂拥而入,也就可想而知。所以老阿婆原本还担心的那些破房子,一下子就有了用武之地,从一块烫手的山芋变成人人喜爱的香饽饽。
老阿婆有时也心生怜悯,这些年轻鲜活的生命,为什么就非要跑到厦门,来过这猪狗不如的生活。在他们出生的地方,肯定有他们幸福的源泉。可是他们却毅然地抛弃,她孙子说老师告诉他们这就是因为梦想。她不明白什么是梦想,在她看来,这梦想有些可怕。
尽管对老阿婆关于梦想的见解有些微辞,但不可否认,老阿婆的洞见超乎常人。也许千年以前,她的前世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巫神。她预见了梦想的可怕,而这可怕就随之发生,仿佛是她诅咒了未来,悲剧不过是为了验证。
悲剧发生的那天,我亲眼目睹。正如老阿婆所说,无数年轻鲜活的生命为了他们自己都没弄明白的梦想来到了厦门这座城市,而要在城市生存,他们必须先有一个住所。
他们基本都来自农村,尽管有些人穿得光鲜亮丽,但他们都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共同点,那就是他们口袋里其实都没几个钱。所以一个既便宜又方便的住所,是所有人都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而老阿婆的这些房子无疑是上上之选,它们虽然又小又破,但地段绝佳,而且关键是便宜,算得上是物美价廉。因此它们很抢手,即使曾经死过人,也吓不倒挤破头滚滚而来的人。在生存还是死亡面前,什么都是过往云烟,何况有些人活着还不如鬼。
是的,有人死了,而且我当时就在现场。
他们搬过来其实还没几天,就住在我隔壁。只不过那房子根本不能称之为房子,我住的这间虽然不怎么样,但好歹还有墙有门。他们那间只是老阿婆靠着院墙简单拼凑搭建的木棚,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还可以看到里面走动的身影,简直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我偶尔还能看到女人白皙丰润的大腿,听见她抑制不住的呻吟。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极度的煎熬,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我甚至有些嫉妒那个男人,脑海中止不住的生出些许邪念。这么一朵妖娆的鲜花,什么时候也能让我来好好浇灌。
这是一对刚刚新婚不久的夫妻。外表鲜亮,幸福洋溢,很是般配。却住进了这么一间牛棚?老阿婆很不解,我也有些不明。
就在我还在苦苦思索他们光鲜亮丽外表下隐藏的秘密时,悲剧突然发生了,不明所以,不可逆转,像阳光灿烂下的一道闪电。那个男人洗澡的时候,电线短路了,不幸触电身亡。
生命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你不知道哪一分哪一秒就会结束。这就是命,是悬在每个人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无法摆脱,也无法防御,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降临。
女人茫然地大哭着,她懵了。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剧吓懵了。前一秒他们还在幸福地甜言蜜语,你侬我侬。下一秒却是阴阳两隔,生离死别。
无语问苍天,这能怪谁?怪老眼昏花的老阿婆,竟然还用如此老化的电线,她不知道这人命关天?怪不甘平凡的青春,放着老家幸福安稳的生活不过,非要跑来这陌生的大城市凑热闹?怪不珍惜生命的自己,为何要选这么个破地方,仅仅只为省几个钱?……
但已经晚了,人生没有后悔。要么不要来到这世上,要么含着泪水吞下这苦果。只有时间可以来处理这一切,剩下的就只能继续安静地活着。
是的,一条鲜活的生命没了,说没就没了,就在我眼前。
是生命太脆弱,是世事太无常,是人生太苦短。我有点感伤,却并不觉得震撼。也许是这悲剧太过短暂,也许是与我无关,也许是活着本来就沉重。
似乎社会越进步,背负的东西就越多。简单的悲伤和简单的快乐,往往并不简单。死亡比起你要面对的,似乎并不算什么。也许有一天,人变成了机器,机器变成了人,世界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你也不再是原来的你。
使我更在意的,是那个女人的未来。
那天我看得很仔细,前所未有的仔细。这点我承认我不应该,却无法自拔。
女人穿着裙子,瘫坐在地上。她哭得很伤心,泪水不断涌出来,沿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在裙子上和大腿上。她双肩起伏伴随着无声抽泣,长发有些凌乱,显出一种娇柔的美。
这是一个浑身上下洋溢着性与欲的女人。即使瘫坐着,她修长的身姿还是展露无遗。脖子秀美,削肩窄腰,浑圆的乳房勾勒出性感的曲线。匀称的双腿蜷曲着,像随时想要舞动的美人鱼。还有那一身雪白,令人昏眩,惹人怜爱。
午后的黄昏,夕阳西下,晚霞灿烂,像一幅火红的画卷。微风习习,吹落山上的树叶。一处低矮的院墙边,尸体横躺着,女人哭着,有人站着,我勃起了。
我的脸颊发烫,甚至有些扭曲。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不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可是我竟那么地无耻,这是本能的堕落,还是自我的不可救药,我不知道,我只是觉着这样不合时宜的反应,有些落井下石。
尽管这落井下石并不会对别人产生伤害,但卑微的良知还是不断提醒和告诫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就在于人懂得羞耻。而我此时还不是禽兽,虽然遥远的未来,我也无法预料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禽兽。
老阿婆面无表情地出现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是悲伤,还是痛苦。她预见到了梦想的可怕,却未曾想到它这么快就到来,而且就发生在自己的身旁。
死亡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她这一生,已经经历了很多次的死亡。这其中有自然的生老病死,也有意外的突然夭折。她送别了自己的父母,送别了自己的老伴,还送别过形形色色与之相关或与之无关的人。面对死亡,她也曾痛苦的哭嚎,忍不住的神伤。但所有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明天还是会来,终有一天,她也要死去。她只是希望在死之前,不要去面对太多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可是它还是发生了。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还那么年轻富有张力。看着瘫坐一旁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还那么漂亮引人遐想。老阿婆不由得无声叹息,这都是命。
命里注定他不应该来厦门,更不应该来这里。每个人的一生都要过一次鬼门关,有些人幸运地闯过去了,而有些人却倒在了门前。很显然,这里就是他的鬼门关,可惜他却过不去。
有人会说他本不应该死,都是因为那该死的电线。电线该死吗,当然不该,因为电线本来就是死的。如果一定要追究,那么该死的一定就是自己。然而老阿婆早已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本就该死,有没有那电线,她还是会和她的父母、她的老伴一样,下到黄泉。
也许本来她还能多活几年,但发生这样的事,谁又知道她会不会早早地就结束了了。善恶有报,天理昭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真是世事难料。
“姑娘,人死不能复生,我已经让人去报警了。”
“小伙子,帮个忙,把姑娘扶起来,坐到床上去,地上湿冷,容易着凉。”
我踌躇着慢慢走上前,来到女人身边。她依然哭着,没有任何反应。我试着伸出手,想要把她搀扶起来,却又不知往哪里下手。
“小伙子,别那么多讲究。”
我尴尬地摸了下头,把双手插进女人的肋下,用力把她提起来。她的身子很软,我不小心还触碰到了她高高隆起的乳房,仿佛有股魔力,一触即发,让我想要把它们全部抓在手中,狠狠地把玩。但我的良心在灼烧,不能这么做,绝对不能这么做。
女人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她任由我拉着,全身无力地倚靠在我胸前。一股浓郁的成熟女人气息袭来,幽香麝麝,乱人心魂。我有些乱了,脚步琅跄着差点摔倒。我深吸一口气,慌乱中两手移动,重新聚力,快速地把女人拖到床上。却发现自己双手完全抱着的是她高高隆起的乳房,厚重如想象。
她还是哭着,自始至终都没看过我一眼。
不一会,警察和120来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我走进自己的屋里,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警察和120什么时候走了,我不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走了,我也不知道。我睡着了。
原以为这只是人生的一段小插曲,彼此只是对方茫茫人海中不起眼的过客。此生一别,再无相见。管他什么死亡和意外,管他什么暧昧和邪念,通通都是一场游戏一场空。
这世间插曲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不是这种,就是那种,可能跟你有关,可能跟你无关。但插曲就是插曲,它轻轻地来,也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色彩。
我并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路怎么走还是怎么走。仿佛那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中的虚幻。梦如人生,人生如梦。也许这才是真实。
直到不久以后,我再次遇到她,这真实才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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