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都有预感,蚂蚁搬家,蜘蛛打水,蜻蜓低飞,群蛇出洞,鸡犬不宁。大多是对自然诸如温度、湿度、气压、震动变化的本能反应,哪怕这些变化微乎其微,动物们毕竟可以深入地下、潜入海底、钻进洞穴、置身草丛、悬挂树梢,以及其接近地气、贴近自然的方式感受到细小的变化。
而人,作为最高级的动物却是这样一种怪物,在钢筋水泥的包裹之中生存,与自然隔绝,必须依靠人造触觉去测量自然的变化,它早已进化得不再具备那些本能的反应。人的预感完全不一样,抽象到其它动物完全不能体会。
比如,在开车长途旅行中,听自己收集的音乐歌曲,每次播放顺序固定。不是在一首歌即将结束之前,就是在两首歌之间停顿的间隙,尽管人不一定能马上想起下一首歌的名字,但人却能准确地哼出下一首歌的前奏。当人不经意地意识到这一点时,会马上被自己的这种能力吓到——天呐,难道对再下一首歌还有这种预感吗?可此时完全想不起下一首是什么歌呀?不过,随着这首歌声行将结束,人还在懊恼自己的预感昙花一现、无疾而终时,下一首歌的前奏却又莫名奇妙地撞进心田。这预感的准确近乎奇妙,足够给人带来一种幸福感,有时也会变成危机感,而人这种幸福感和危机感在祸福即将降临时,可以促使预感得到成倍的加强,几乎变成了一种灵感。
其实这种灵感在高中时就反复地在附中课堂里得到验证,因为下课本身就是一种能赋予学子幸福感的事情。一堂课的时间完全不需要钟表做记录或铃声做提示。谁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触发了这样的灵感。
也许是老师前面讲得洋洋洒洒,到最后才意识到还有不少内容没有完成,留到下一节课再讲于心何忍,语调开始急促;也许是学生有没来得及吃早餐就赶来上课,一节课下来,肚皮再也无法坚持到底,就举起了白旗、敲响了退堂鼓;也许是更多本来就不应持续挤压的臀股间的青春肌肉,在一堆脾气全无但又日益见长的早衰赘肉包围中,再也难以坚持无氧呼吸,身不由己地挪动着,寻找能够残喘的空间;也许是大脑自大清早被叫起来就未曾清醒,催命般地命令着嘴巴和鼻孔同时打着哈欠,将所剩无几、以至于可以量子配对的求学精神和人生理想,瞬间坍塌成了物质的二氧化碳加以摒弃。
即便是不应有学习态度问题的附中学子,下课所能带来的兴奋,在窒息的课堂学习中使幸福感倍增,从而成为一天的诉求。在唯一不缺智商的附中学子中间,对下课的预感成为本能。
下课铃还没有响起,有着强烈幸福或灾难预感的同学,仿佛已经听到下课的前奏正在响起,开始做起了小动作。为两分钟以后的号角和胜负做着充足的准备。
有人互相藐视一眼,为昨日的赌注追加上最后的一把自信而较着劲儿;有人开始跨出一只腿到课桌间的过道上,象篮球罚篮般探出上身,准备抢占有利地形,伸出的脚尖点地,不安地上下弹动,犹如按了弹簧。
有人看到前面跨出的腿,已经知道自己输在起跑线上,心里想着诅咒第一个冲出门的话,但又怕这诅咒太过恶毒,只好顾着眼前收拾自己的笔记、书本,不再期盼什么。
还有些被人称为学霸或正在成为学霸的道路上的人,全然不顾渐起的骚动,聆听着老师最后两分钟提高嗓门的激情演讲,认为这才是老师一堂课中最精彩的部分。天晓得,能让他们唯一感到饥饿的是精神食粮。
附中高中部的教学楼是三层楼,这三层楼活像古罗马帝国的元老院,已经不仅是学习的场所,而且是一种尊严等级的象征。年级越高楼层越高,这合理得毋庸置疑,而仿佛成为老祖宗的惯例。楼上高三班级哄的一声夺门而出,在楼道里、楼梯上踏出重锤的脚步声,嗷嗷叫地冲向操场。这是哪个班?竟然能提前下课?还是——下课铃坏了?这分明是在扰乱军心。不过倒给了收拾笔记书本的那位同学很大的心理安慰,他轻蔑地瞟了坐在前面弹簧腿,舒坦地看着那条自己断定已经输在起跑线上的弹簧。此时弹簧已紧张得象上足了发条,在地上点个不停,踏得教室内灰土味儿弥散,在干燥的冬天里,更加刺鼻。
铃声终于刚刚响起,打断了老师心存的完成今天课件的侥幸,在混杂的铃声和越来越吵的噪声中宣布了下课。弹簧脚已绝尘而去,老师布置的作业也大可有空再问同学,叫喊着“给我占个位”,声音在略微刺骨的寒风中兴奋地传递着正能量。学霸和准学霸们,真的象是挤牙膏或拧毛巾一样地挤出了时间,利用课间的十分钟,继续温习着功课。同学闺蜜也准备结伴挽着胳膊跺出门外呼吸新鲜的空气,调节自己的心境:碰上好心情,就走到偏僻的小路上谈谈自己的烦恼;碰上差心情,就跺上宽阔的主路上说说他人的悲催。
铃声落定,高年级同学享受着楼层的优势,趴在走廊栏杆上,仿佛电线杆上的鸟儿,一字排列互不交谈,欣赏着人间忙忙碌碌的车水马龙,高高在上,体验那种似乎能远离尘嚣的流连忘返。
楼下天井里,低年级的同学已围成圈儿打起排球,一边盼望着球能飞向自己,一边又犹豫着是去托球还是垫球。上课时开小差,幻想着各种花式接球和潇洒扣球,也曾内心热血沸腾地准备课间跃跃欲试,却不曾想,冬天,生冷的手臂里,血管竟经不起排球的碾压;更没想到,冬天,僵硬的手掌上,手指竟托不起排球的重量。
操场上,早已是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从地面一个维度看,人们象分子一般做着杂乱无章的热运动,然而从空中两个维度看,在一维无序中,竟然也隐藏了二维有序:有这样一个序列,虽然经受游离分子的撞击,但是序列仍保持完好。顺着一缕蒸汽看去,一团人簇拥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小火炉,手捧着什么在低头吟诵。靠近一看才发现,那里还有一个队列正排着,像是在进行着一种神圣的顶礼膜拜的仪式。
然而,空气中自小火炉弥漫而散开的沁人的肉香,提醒人们这个仪式有关人们的食欲,绝没有膜拜的神圣。
【音乐起,画外音】“烧卖,又称烧麦、肖米、稍麦、稍梅、烧梅、鬼蓬头,是形容顶端蓬松束折如花的形状,是一种以烫面为皮裹馅、以糯米为主馅,加入五花肉丁、上笼蒸熟的面食小吃。在早茶中,烧卖是菜单中的二哥,仅在虾饺之下。烧卖,以干蒸烧卖、鲜虾烧卖、蟹肉烧卖、猪肝烧卖、牛肉烧卖和排骨烧卖等为主。”
原来真是烧卖!在寒冷的冬天,课间有热烧卖充饥,这简直就是雪中送炭。一辆人力三轮上摞了一摞食堂的大蒸屉,蒸屉看上去很新,没有油渍的侵袭,蒸屉淡黄色中隐约夹杂些青绿,好像透着新鲜竹簚的气息,蒸屉层层叠起再架上三轮,着实象个小塔。蒸屉上悠悠地散着蒸汽,仿佛寺庙里飘出的香火。如果实在有人想膜拜,估计没人会拦着。
两个食堂的小师傅,一个收钱一个取烧卖。烧卖哥站在车上,白色厨师服在阴沉的冬天显得亮眼,白色厨师帽没有遮盖住的鬓角暗示里面头发的凌乱。烧卖哥挥舞手中的夹子,维护着队列,犹如拿破仑在世,检阅着虔诚的千军万马,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犹如奥斯特梩茨胜利,众人看在烧卖的份上,比见到校长还要听话。
烧卖哥揭开上层蒸屉的盖子,蒸汽犹如蘑菇云在寒气中上升,排队人的目送着蒸汽的升华消失,心情却愉悦到像在心里又开了一朵蘑菇云。接烧卖的人生怕烧卖哥半空中掉了链子,双手举过头顶去接。如果这是变着法儿想膜拜,想拦也拦不住。
寒冷中手中捧着热腾腾的烧卖,埋头咬一口便咂摸出肉香,越嚼香味越浓,从口中飘出,鼻子吸回,不流外人田。再咬一口,就能满嘴流油,还没来得及用舌头将嘴擦干,烧卖里的油已经流到手心,顺着手腕直逼袖口。嘴里来得及吞咽,解放了舌头的,赶忙用舌头去保护手腕;嘴里来不及吞咽,只能技巧地利用地球引力,让油倒流。
这哪里是吃烧卖,分明是喝了一小面壶肉香猪油,反正下面的课不再会觉得饿。
这是八十年代的附中,三十多年的记忆里没有了校园、老师、同学,唯有那小面壶肉香猪油,仍在手心手腕上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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