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朦胧的路灯与冷涩的月光将火热的马路照得冷淡,寥寥几盏疾驰而过的车灯企图摇晃起整个世界,但又仿佛波浪般蔓延至远方。
没人数得清这条马路上究竟驶过多少辆车,也没人清楚车中人的个中心事,因为这个铁盒子用一种看上去严丝合缝的方式分割了里外,而只有时不时从车窗飘出的一缕青烟能够将其关联起来,似乎它既可以证明车的存在,也可以述说人的心事。
比如说,此时此刻。
一
男孩开着车,缓慢地行驶在马路上。
车窗紧闭,烟雾从男孩的口中吐出,在车厢顶部盘旋,挥之不去。
“咳咳。”
他笨拙地咳嗽了两声,略显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中的香烟。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小东西能够受到那么多人的喜欢,尤其是他的父亲。
不过他还是没有丢弃,忍住刺激又嘬了一口,随后将所剩的半截烟掐灭,小心翼翼地塞回一个褶皱的烟盒中。
父亲总是喜欢将烟盒揉捏的皱皱巴巴,就像这辆车一样,连刹车都得狠踩才有效果,似乎对于父亲来说,只有用上旧物件,才能有一种归属感吧。
车厢内雾蒙蒙的,男孩感觉自己的脑袋也与周围一样,被尼古丁黏住,晕晕乎乎。
缺氧带来的头重脚轻让男孩有些恶心,可他还是没有打开窗户,任由烟雾缓慢地流动。
“儿子,开窗通通风。”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男孩的耳朵,他回头看去,车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他笑笑,弥漫于鼻腔中的焦油气味使他无比的熟悉,甚至还有一丝怀念。
他终于还是打开了车窗,烟雾迅速从缝隙中流出,在空气中慢慢扩散。
车厢内重回清晰,可男孩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愁容。他有些后悔让烟雾溜走,似乎随之而去的,不仅仅是烟,还有某个灵魂。
“咦?”
前方的过街天桥底下,有一辆车正停在路中央,没有开动。
男孩缓缓将车开近,停在了前车的后面,“嘀”了两声,示意前方通行。
前车似乎听到了鸣笛,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中年男人,一身黑衣,长相普普通通。
男人一脸笑意,冲着男孩挥了挥手,略带请求的说:“真不好意思,我车胎爆了,我这有备胎,但是没带工具,哥们你车上有么?”
男孩摇下车窗,上下瞅了瞅男子,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看看啊,我不确定。”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哥们,谢谢哥们。”
男孩往后备箱走去,男子跟在身后,笑呵呵感谢着。
“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是我爸的车,我只能给你看看。。。诶,哪个轮胎啊?”
男孩打开后备箱,弯下腰翻找起来。可半天,男人也没有回答。
男孩转头望去,男人正左右看着,另一方向的马路上开过几辆急救车,闪着灯呼啸而过。
男人皱了皱眉,回过头,这才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对不起走神了,您问什么?”
男孩重复了问题,转身正欲继续寻找,可下一秒,他的后脑却被狠狠地重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孩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扔在了路旁。
他往马路上看去,自己的车已经不翼而飞,停在中间的是刚刚那个黑衣男子的车。
该死。。竟然被抢了车了。
男孩撑起身子,捂着后脑勺,摇晃着往路中央走去。
他的心里此刻是万分后怕,对于自己刚刚的鲁莽举动感到无比的后悔,可恐惧之余,还有着几分沮丧。
那辆车承载着他很多记忆,而如今,那张面孔,那副身躯,那缕青烟,甚至车子都消失不见了。
不管怎样,还是报警吧。
男孩走到汽车旁边,他想记录一下这辆车的车牌号,于是一边掏出手机拨打电话,一边向前走着。
“警察同志,我被人劫了,我的车。。。”
男孩走到了车前,竟一眼看见车头沾染着大片的血迹,地面上同样如此。
“警,警察,情况有点复杂,这有辆车好像。。。不对!警察,这车底下有个死人!!”
“嘭!!”“嘭!!”
两声巨响从远方传来,男孩直起了因为观察车底而弯下的腰,充满震惊与疑惑地望望四周,有些分不清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
电话里警察正急切地问询着,他回过神,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看了眼手表。
时间:21:47。
二
“别再催我了好不好!我马上就能还钱了。”
“你相信我,我已经筹到钱,马上,马上就能够还上了。”
汽车行驶在空旷的马路上,玻璃隔开窗外的噪音,可车内却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难听的咒骂与“嘟嘟”的忙音相比显得更加刺耳,女人无奈的挂掉电话,点燃了一根烟。
“该死的,要不是老娘那天手气不好,我赢死你们!”她撩起面前的头发,生气地念叨着。
鸣笛声从车后传来,女人开车急忙躲闪,几辆救护车“刷刷刷”地从她车旁穿过,耀眼的闪光在黑夜中格外的刺眼。
女人又咒骂了几句,突然又想起什么,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事情办得怎么样?”
她的右手夹着香烟,烟雾缓缓地飘向上方的天窗,又飞快地被甩在车后。
蓝牙耳机里传来回复。
“嗯?遇到麻烦了?没成功?”
很显然,对方的回答并不十分合她心意,她皱皱眉,握紧了方向盘。
耳机里又说了几句话。
“哦,行了,办成就行。等情况安稳了我会把尾款打过去,好了我还有事,就这样吧。”
女人松了口气,很快便挂断了电话。尽管对方说了一些她没有想到的情况,但是她希望做到的没有出现差错,这让她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一抹微笑浮现在她的脸上,渐渐地竟笑出声,马路上回荡着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打开车窗,缓缓踩下油门,风吹动着她的一头长发,凌乱飞舞的头发后面,一双充满戾气的眼睛透着喜悦激动的神采。
汽车飞速驶过的呼啸声和车内人的肆意狂喜混合在一起,仿佛地狱深渊的咆哮。
甚至路旁一位正在散步的妇人都被这怪异的声音吸引,驻足观望。
一切都按照计划,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哈哈哈!
远方的主路上突然闪过车灯,一辆车正在疾驰而来。
一阵铃声打断了女人沉浸于喜悦的享受,她依旧带着笑意,低头瞥向手机,手机屏幕上印着一个人的名字。
女人的笑容僵硬了,而后表情转变为震惊、恐惧。
这个名字对于她来说,熟悉得“要命”。
“怎,怎么回事?”
萧水的瞳孔剧烈颤抖,张着嘴说不出话,已被风吹得干痛的嘴唇得不到她的半点注意。
她的所有精神,全部放在了此时正震动着的手机上面。
铃声继续响彻在整个车厢,在她的耳中,声音来自于手机,可在她心中,却传自地狱!
她颤颤巍巍地接了这个电话。
“萧水。”
是他,真的是他!
“你,你,怎,怎么。。”
此时此刻,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机里面声音嘈杂,但却远不如她内心的糟乱与恐惧。
“我现在去找你。”
“不要!”
女人想要拿下蓝牙耳机,可惊恐之下手发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有摘下。
“我现在去找你啊!”
“嘀!!!”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从前方传来,女人看去,前方主路上一辆车正快速驶过自己所在的岔道口,女人急忙踩下刹车,可前车与自己相错的一刹那,车灯闪到司机,她竟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
前车驾驶位置上坐着的,竟然是他!!
你,你果真找我来了!!
极度震惊之下,女人全身瘫软,脚不受控制的放松了刹车。
瞬间,巨大的撞击声夹杂着男女的尖叫,充斥在这几十秒钟的天地。
疯狂的翻滚和碰撞之后,女人以一个奇特的姿势趴在方向盘上,鲜血不知道从身上的哪个位置,正一滴一滴地夹带着仅存的生气流逝。
她睁着眼睛,充满着不甘与惊恐盯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一个身躯。她的手机掉落在粉碎的玻璃碎末中,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结束,时间:21:47。
三
一个男人驾驶着汽车急速行驶在马路上,他的心情很急迫,急迫到紧握着的方向盘上都已经有了一个被汗水浸湿的印子。
“怎么这么多红灯啊!烦死了烦死了”
男人拍打着方向盘,眼睛瞥向放在副驾驶席上的一个文件袋,上面写着一个名字:李明。
时间回溯到几个小时前。
“李明,你又拿办公室的打印机打照片,你再这么占便宜我可就告诉主任了啊!”
“你以为主任不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你第一天来的?”
“对了李明,刚刚财务部拿来份文件,是院长的,你一会给送过去啊。”
李明将刚刚打印好的照片塞进口袋,听着面前两个女同事对自己冷嘲热讽,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地看着,接过文件,点头称是。
两名同事对于李明的厚脸皮也是心知肚明,过过嘴瘾出出气,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李明微笑着,走回了自己的工位。
他从怀里拿出照片,脑袋缩在电脑后面,闭上眼将照片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露出一副享受的表情,随后睁开双眼,细细地一张一张欣赏起来。
几分钟后,他满意地将照片码齐,塞进了一个空文件袋,随后将其放在桌上,站起身,整着裤腰带,全然不顾另外二人鄙夷的眼光,往门外走去。
“张医生,王医生,门诊那边找。”
办公室的门被一个小护士推开,招呼着两个女医生。
李明一眼瞅见,笑着开口招呼着:“小霞来啦~”
小护士点点头,露出一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小霞啊,刚刚财务部送来份文件,是李院长的,我放在桌子上了,你给帮忙送过去吧!”他拉过小护士,不易察觉地摸了摸她的手,随后走出了办公室。
边走边低声念叨着:“撒泡尿去!这小姑娘,可真水灵。”
门被关上,隔开了办公室内几名女同事的议论声。
“小霞,以后里李明远点,他就是个流氓。”
“就是,平常就知道拍马屁,什么都不会。听说还骚扰过其他女医生呢。”
“是啊,仗着跟院长同名,就是个孙子!”
晚上。
当李明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厚厚的影集时,他是兴奋的,是激动的。他知道,今天他又要对于收藏品进行丰富,关于这一刻,他已经期待整整一天了。
而当他满心欢喜打开文件袋时,他愣住了,眼前所看到的的事物让他头一次有一种吃了屎的感觉。
文件袋里,就只有几份文件,而他之前放进去的照片却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他不禁惊呼,来回翻看起这个文件袋。
“不对啊,这,这不是那个文件袋!”
难道。。。。。。对了,小霞!一定是她,拿错了文件!该死的,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不行,不行,绝对不能让院长看见!他要是看见了,一切都完蛋了,这我再如何拍马屁,也只有一脚踹死的份了!
一定得拿回来!!
心里想着,李明顾不上许多,拿着文件袋跑出家门,开车往院长家驶去。
“李院长,在家么?我是李明啊,妇科那边的!”
李明拍着院长家的房门,表明身份。
屋内没有声音,李明又喊了一次,依旧是毫无回应。
“奇怪了。。。”他念叨着,下意识地掰了掰把手,门竟然就这么打开了。
怎么回事?
房间里面还亮着灯,可却无人在内。李明有心进去,可却又怕院长马上回来看见自己在屋里,产生误会,便在门口犹豫起来。
诶?院长还没有给我打过电话,那就证明他没有看到,那如果。。。我能在他看到之前就换过来,那岂不完美?
想到这里,他咬咬牙,迈步走了进去,之后转身带上了门。
果然是院长的家呀,啧啧啧,装修就是好~
李明感慨着,一边溜达,一边开始在屋里翻找起来。
咦?
找着找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风吹过,抬头一看,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
我记得关上了啊?
突然,他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难不成,是院长?
“院长我。。。”李明急忙开口解释,可往后一扭头,就感到脑后被人猛击,剧痛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李明再次睁开眼睛,手脚已经被人牢牢绑上,眼前,一个戴着口罩,头戴鸭舌帽的黑衣男人正倚在墙边盯着他。
“你是李明?”男人开口问道。
“我是我是!”李明慌张着回答着,手脚扭动几下,无法挣脱。
“你是就行了。”男人说着话,摘下背后的书包,戴上手套,开始满屋子的寻找起来。
这个人是求财?
李明心急之下,心生一计。
“哥们!我家的东西你随便拿,放我一马,别杀我,别杀我!”李明声音带着哭腔,求着这个男人。
男人充耳不闻,走过来用一块抹布堵住了李明的嘴,随后便又是一圈一圈地在整个屋子里走着,将一些值钱的东西放进书包,再翻乱屋中的摆设。
李明看着男人的动作,心中已然是无比的绝望与后悔,此时此刻,他多想逃离这个地方,不管裤子有多湿。
男人终于停止了搜刮,他走到李明的面前蹲了下来,掏出了抹布。
“兄弟,我求求你,这是我家,你把它搬空也行,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啦!!”
“对不起了,受人之托。”男人说着,从腰部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受人之托?难不成?
“不,不,不是!我,我不是李明啊!我不是,我不是!”李明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眼前这个人明显是来杀人的,可是他的目标,肯定不会是自己啊!
“不是李明?”男人一愣,他伸手从李明的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了身份证。
“你他妈当我傻?”
“兄弟,同名,真是同名,我是李明,但不是你要找的李明,这,这也不是我的家,这是那个李明的家!”
“哦?”男人声音带着笑,他站起身,走进里屋,随后拿出一个文件袋。
他将文件袋开口朝下抖了抖,几张照片散了出来,竟然是一张张女性的隐私部位,看角度是偷拍无疑!
男人从当中拿出一张,这张照片的左下角拍到了一只带有伤疤的手,与李明左手一模一样。
“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么?”男人将照片甩在李明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要你死了。”男人说着话,将匕首狠狠地刺进了李明的胸膛,又想到什么,拔出,第二刀扎进了裆部。
李明无力地歪在一旁,鲜血从他的胸膛和腹部不住地流着,在他身下形成了粘腻的血滩,但他如今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觉得冷,冻彻心扉的冷。
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屋子里一片漆黑,甚至他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已经就是地狱。
他短促地呼吸着,嘴里、鼻子里充斥着铁锈的苦涩味道,他能够感觉到心脏正在逐渐失去跳动的动力,仿佛一个即将停止的陀螺,正在无助地晃着。
到底过了过久,一秒钟?还是一辈子?男人是否早已逃跑?不得而知。
突然,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敲门声。
他又听到了一个声音,是叫门声。
“您好,外卖到了。对不起啊,晚了些。”
李明好像听到有不少人在身边嘈杂地说着什么,他非常想坐起身,大骂这些打扰自己休息的混蛋,可全身又完全没有力气,就连眼皮都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被人抬起放在床上,随后又摇摇晃晃地移动起来。
摆脱了地面上某些粘稠物对自己的拉扯与束缚,李明感觉身子轻了很多,这似乎给了他一丝力量,他睁开了眼。
几名身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围着他,小心翼翼地搬动着,往门外移动。
不远处一个穿着外卖员衣服的男子,正跟另一个人说着什么。
还有一个人打着电话,声音飘飘忽忽,传进了李明的耳朵。
“记录一下,现在21点47分,对,我们已经在往楼下搬运患者了,赶紧准备急救室,患者大量出血,生命体征微弱,对,还有叫外科做准备,这名患者阴茎被人割下,有些严重,我们已经报了警。。。你说什么?还有事故?”
四
“我出去转悠转悠,您早点休息吧。”
看着儿子拿着车钥匙出了门,母亲急忙走到门口,冲着儿子喊道:“小心开车啊,早点回来。”
儿子摆摆手表示收到,但脚步未做停留,匆匆下了楼。
“哎。。。”
母亲关上门,失落地坐在沙发上。又弯下腰,从茶几上拿起一个相框。
这是一张全家福,父亲,母亲,儿子正在幸福地笑着,无忧无虑。
而就在一周之前,他的老公,儿子的父亲去世了。
意外事故,司机突发心梗,在停车场撞上了正在走路的父亲,而儿子就在不远处的车里与父亲打着招呼,也因此目睹了一切。
她能理解儿子的崩溃,在父亲去世后的这几天,每每两人身处这个屋里,总会下意识的觉得父亲没有走,他还在,而下一秒的后知后觉,则令这种失落和悲伤来的更加强烈。
从那天开始,儿子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出去,漫无目的的行驶着,仿佛下一个路口,父亲就会像往常一样,站着冲儿子摆摆手,然后自然地坐上车,两个人回家。
突然又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母亲望着这个几十平米的大厅,又仿佛正坐在一个空无一人的操场,孤独,冷淡,失落,悲伤,思念,悔恨,无助,愤怒,挣扎,逃离,无数情感交织在脑海里,汇成泪水,流了下来。
她能够允许儿子通过任性来发泄自己的情感,可这个世界不允许她这么做,因为她正用她那瘦弱又略显弯曲的肩膀,撑起了整个家,她泄了,家就没了。
母亲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她拍拍脸颊,给自己鼓了鼓气。她还要工作,还要去处理父亲的身后事,而且还要进行索赔,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她始终觉得事故有些诡异,这种不幸本不该发生在她们身上。
可拍打在两颊上的手,却渐渐地捂住了脸,身子抖动着,泪水从手指缝中滴落在地,在整个房子里面,却听不到一声哭泣。
压抑,是母亲如今唯一能够做的事情。
良久,母亲放下手,抽出几张纸,擦干了脸上的涕泪,然后站起身,穿上大衣,走出了门。
她心里清楚,在房间里面,始终无法得到平静。
边道上,母亲随意地散着步。
几辆闪着警示灯的急救车从她身边经过。
该是又有不幸发生了吧,母亲心想,重重地叹了口气。
一辆轿车急速驶来,呼啸而过。
路过她的时候,她竟然隐约听到了车内一个女人正大声笑着,母亲忍不住停下脚步,望着远去的车灯,细细辨认着依旧存于风中的放肆笑声,回忆着,究竟有多长时间没有再笑过,有多长时间,没有再如此的放纵。
风有些凉意,母亲紧了紧大衣,刚刚湿润的眼眶此时被风吹得刺痛,但也只有这样才能给她一丝真实的感觉。
她就这么毫无目的地走着,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回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反应过来,看了眼时间。
这么晚了,该回去了,儿子应该也快回家了吧。
心里想着,母亲下意识的瞅向远方。
恩?
远方突然出现两盏灯,发动机的轰鸣越过遥远的距离传进母亲的耳朵,几秒种后,母亲大喊。
“这孩子,怎么开这么快啊!”
远方疾驰而来的这辆车,正是她家的车!
不行不行,这孩子太不听话了!
母亲心里骂着,渐渐走到马路旁,伸出手不停摇晃,嘴里喊着儿子的姓名,可是车却半点都没有减速。
母亲焦急万分,此刻也顾不上其他,竟不由自主地往马路深处走去。
车速很快,母亲却毫无顾忌,依旧大声地呼喊着:“儿子,儿子,你快停下呀!!”
10米,8米,6米,4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车灯闪的母亲已经睁不开眼睛,挥动着的手臂也因为失去视野而停止了移动。
突然,这辆车的司机像才发现一样,车头立即拐向一旁,险之又险地绕过了母亲,但随即又像喝醉酒一般,在马路上来回画着八字,最终拐上便道,重重地撞在一颗树上。
“轰隆”一声,树拦腰折断,然后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驾驶席的位置。
“儿子!!!”
母亲尖叫着跑了过去,汽车前面已经渐渐冒起浓烟。
她哭着,喊着,跑到了汽车的旁边,可下一秒,她愣住了。
驾驶位子上,这个满脸鲜血,上身被树干和树枝扎的千疮百孔的黑衣男人,并不是她的儿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母亲刚刚的惊恐与刺激没了由头,整个人顿时没了力气,不过她还是强撑意识,拨打了120。
“这里是。。。。。。,出了车祸了,你们赶紧来啊!这人快不行了!尽快啊!”
母亲催促着,眼神瞥向手表,时间21:47。
而汽车里的这个人,吐出了最后一口气。
五
李院长开着车,一脸的焦急,甚至刚刚从护士那里接过的文件都没来及看,只是匆匆塞进公文包,就急忙来到停车场,驾车驶出了医院。
房门外,他戴着口罩,谨慎地左右看看,随后摁下门铃。
一只手探出门来,把院长拉进了屋。
“不是说了么,这段时间先不要见面!”李院长皱着眉,恼怒地望着眼前这个女人。
“想你了,不行啊。”她笑着伸出手,想要摘下李院长的口罩。
“萧水,别闹!”院长一把拍掉女人的手,自行摘下口罩。
萧水揉了揉手背,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院长。
院长架不住女人的注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宝贝你也知道,出了这么大事,风头可还没过,这时候一定要谨慎啊!等事情结束了,我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啊!”
说着话,院长搂过萧水的肩,语气缓和不少。
“李哥,你看你,一点玩笑都不会开,你看我像那种不识大局的女人么!”萧水故作生气地拍了拍院长的胸脯。
“你不是你不是,宝贝别生气啊,我这也是为咱俩考虑嘛!”院长满脸堆笑,哪还有平日里严肃正直的样子,“那我就先走了啊,今天晚上约了人吃饭。”
“又是你老婆吧!”萧水挣脱开院长的手,生气地站了起来,说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公开咱俩的身份啊!”
“我老婆出差了,得过两天才能回来,这次是一个朋友。”院长扶着萧水的肩,和声细语地解释着。
“宝贝你也知道,我媳妇是卫生局局长的女儿,我这要是跟她离婚,别说我这院长,能不能在这行混都不一定了啊!你再忍忍啊,最近医院新到了批设备,我可是又捞了一笔,啧啧啧,等我攒够钱了,咱俩就出国移民,到时候,嘿嘿,要啥没有!”
“哼!”女人冷哼一声,不过未再做纠结,接着说道,“今天还真有点事,那个事故的遗孀,找我要索赔,李哥。。。你能不能帮帮忙?”
“多少钱啊?”
萧水比了个数字。
“这么多!”院长一下站了起来,“不可能,没这么多钱!”
“李哥,我也是没办法啊,你知道我没这么多钱,而且。。。你也不想她把事情闹大吧?”萧水挤出了几滴眼泪。
院长默默坐下,没有说话。
突然,他拍了下桌子,愤怒地低声吼道:“如果我知道那个药不只是害死了你老公,还间接地让他撞死了别人,我怎么会违反规定给你开药!”
“这种事情谁也不想啊,而且你也是为了我好,我丈夫经常打我,如果不是你帮我。。。没准现在死的就是我了!”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院长叹了口气,说:“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宝贝,等风头过了,我答应你,我会带你远走高飞。”
“恩恩,我一直都相信!”萧水破涕为笑,抱住院长吻了上去,良久唇分。
“宝贝,那我就先走了,钱我转给你了,你尽快处理好。”
“李哥等等,我单位也有点事,咱俩一起出门吧。”
“别别别,被人看见就不好了,我先走,宝贝过一会再下来。”
“那好吧。。。李哥,亲一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院长和友人吃喝完毕,满身酒气地回到自己的家。可一开门,他愣住了。
“媳妇,你怎么回来了?”
“老公,给你个惊喜!”
屋子里一个胖女人坐在沙发上,冲着门口的院长笑着说道,“工作结束的早,我就回来啦!开不开心?”
“真好真好。开心啊。”院长尴尬地咽了口口水,迈进房门。
妻子赶忙走上前去,帮院长褪去外套,接过手里的公文包。
“吃饭了么老婆?”
“我叫了外。。。”
“我一身酒气,先进屋洗个澡啊”
院长心里叹着气,无心与妻子多说,打了几句马虎眼,便回屋洗澡换衣去了。
“怎么回来了!真是的。”院长吹着头发,嘴里低声嘀咕着。
正郁闷着,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他拿起手机端详起来:院长,开药明细您收到了么?是这样的,明天早上财务审核,麻烦您在单子上签个字,然后通知我,我去拿一下,打扰您了。财务部小刘。
开药明细。。。哦,是临出门护士递给我的那份文件!差点忘了。
诶?我放哪了?
对了,塞进包里了。
我开啥药了?这酒喝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咣当!”
“咋了?”妻子在外面大声询问道。
“没事没事,吹风机掉了。”院长颤抖着弯腰捡起,脸上的表情是无比的慌张!
那个明细。。。是我擅自开药的那个!
现在单子在包里,包在老婆那,可绝对不能让她看见啊!要不然问东问西,肯定得出事,而且她爸是局长。。。
想到这里,院长再也无法平静,正要走出房门,一声大喊吓得他魂飞魄散。
“李明!这是什么!”
完蛋!
妻子满脸怒意地走进卧室,瞪着院长。
院长一眼瞅见老婆手中攥着的文件袋,嘴上想说些什么,可喝了酒,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李明,你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什么!”
“老婆,你,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妻子一把将文件袋拍在桌上,“好啊,李明,你敢背着我干这种事,你也不嫌恶心!”
“老婆,不是你想的那样啊。”李明抓住妻子的手,祈求般解释道。
“你别碰我,我都嫌恶心。”妻子厌恶地挣脱出来,转身要往外走,边走边说,“李明,这件事情我要告诉我爸,你休想就这么过去了!”
“别别别,媳妇别!”
李明大喊,用力一把将妻子拉了回来,妻子左右挣扎着,想要逃脱李明的控制,嘴上一刻不停地责骂着李明。
酒终于发挥了它恶魔的一面。
院长早已失去了平日的镇静,在酒精的刺激下,面前这个晃悠着的胖女人是无比的丑陋,他感觉成为她的丈夫是人世间最恐怖的事情,他想要逃离,想要自由,想要尊严。
心里想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大力,最后竟一掌扇在了妻子的脸上,妻子捂着脸,颤抖着看着他,他又一巴掌扇了过去。
只不过这次,妻子没有再看着他。
卧室里的洗手间老是漏水,特别是洗澡之后,外面的地上是水渍斑斑,妻子经常叫院长修理,可总是没有时间,也就闲置不管了。
可这一次,地上的水渍,却成了夺走妻子生命的最后一把勾魂索。
院长看着躺在地上的妻子,哆嗦着不出声。
妻子的脑袋上有一个肉眼可见的大窟窿,正汩汩地流着血,上方桌角鲜红的印记,似乎在诉说着短短几秒钟之前发生的一切。
院长的酒已经醒了大半,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不希望老婆死,至少不是现在,不能在这里。
他呆滞着站立着,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突然抬起头,脸上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慌乱与悲伤,竟是一副坚定与杀气的恐怖面孔。
如果有人能够在这条马路的过街天桥上驻足,他一定会惊诧地看着这个抱着一个大口袋的男人,怀疑口袋里到底装着什么,甚至还会拿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刻。
可此刻天桥上只有刘院长一个人。
院长围着围巾,手上戴着手套,遮挡的严严实实。他看了看左右的边道,确定无人后,快速将口袋打开,将一具尸体搬了出来,头冲下搭在天桥的栏杆上,然后将口袋铺在上面。
桥下没有一辆车经过,他蹲在地上,静静地等着。
一声引擎轰鸣和轮胎摩擦的声音传来,院长抬起头,笑了笑。
他从身后拿出一瓶可乐,走到天桥另一边,冲着行驶过来的汽车狠狠砸去,可乐撞击到挡风玻璃,“嘭”的一声炸开,他没有停留,转身来到尸体旁,用力推了下去。
院长走下了天桥,快步走到停于路边的车旁,开车驶远了。
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马路上一辆车都没有,他疯狂地加着速,宣泄着心中的畅快,甚至于打开收音机,男性医院的广告都让他听得有滋有味。
如此多年的心病解决,看样子还是万无一失,此刻他突然想好好的和萧水温存一下,发泄心中的喜悦之情。
于是,他拐了个弯,开车驶向萧水的家,同时拨打了一个电话。
“萧水啊,我现在去找你。”
“喂?喂?”电话那头仿佛没听清一样,模模糊糊的说不清话。
“听见了么?我现在去找你啊!”
“喂萧水,我去找你啊现在!”
正疑惑电话那头的反应,院长突然发现前方岔道深处,一辆车正疾驰而来。
院长心情舒畅,哪里还会礼让他人,一脚油门踩下,想要逼迫这辆车减速慢行。
可距离不断地缩短,那辆车却仍是速度不减,院长按下喇叭,刺耳的笛声划破夜空。
终于,那车反应过来,稍稍减了减速,可车灯晃过院长时,这辆车的车速却突然提高,整个车像是导弹般直接撞上了院长。
院长被甩出了车,躺在距离汽车6米的地上,他的脑袋上有一个半拳大小的坑,鲜血染红了整张脸。
但他还存在些意识,他的眼睛充满疑惑地盯着不远处另一辆车上的驾驶位,盯着一个女人。
终于,他的胸部停止了起伏,鲜血渐渐地往外扩着,染红了玻璃碎,染红了金属皮,染红了沥青地,也染红了地上的手机。
以及,显示着21:47的手机屏幕。
六
石山关上灯,打开了房门。
身后一个男人正倒在地上,楼道射进屋内的光,照在散落在男人身上的被血染红的照片,反射出一丝诡异的色彩。
轻微的呻吟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清晰可辨,不过他充耳不闻,见左右无人后,迅速而安静地关上门,顺着楼梯下了楼。
石山一边朝下走着,一边摘下手套,脱下身上沾着血的衣服,从书包里拿出一套新衣服换上。一切动作娴熟干练。
当他走出楼门时,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
他将换下的衣服分开塞进不同的垃圾箱,随后走入停车场,开车驶出。
马路上没什么车,石山点燃一根烟,缓缓地抽了起来。
今天的活儿很顺利,并且干掉一个禽兽,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石山想着,笑了笑。
对了,是时候跟委托人要尾款了。
他拿出手机,低头寻找联系人。
“嘭!”
一声巨响在面前发出,石山吓了一跳,抬头一看,不知道哪里来的可乐砸在了前挡风玻璃,深褐色的糖水和乳白色的泡沫瞬间布满了整面玻璃,让他暂时失去了前方的视野。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又感觉到车头撞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巨响,随后便是物体落地的声音。
石山着实有些气愤,又有些无奈,可他还是停下了车。
雨刷器刷去了挡风玻璃上的污渍,他这才看清,车前躺着一个人!
千算万算还是出了意外。
石山叹气之余不疑有他,下车观望。
车前躺着的是一个胖女人,血液沾染在车头,女人头上有一个大洞,四肢形状怪异,多处骨折,想必已经是没气了。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面对眼前的一切,他也有些慌张,如今没时间对尸体多做关心,他往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后用力将尸体踢进了汽车底下,转身回到了车上。
他没有对这种情况做出预判,所以如今,他需要做些什么。
石山坐回车上,他从包里拿出手套戴上,首先将三个后视镜调整角度,再改变座椅的深度与倾斜度,随后拿出手帕,将车上所有触碰过的地方全部擦拭一遍,尽量清理掉自己曾经存在过的一切痕迹。
一切处理妥当,石山点燃一根烟,眼睛盯着后视镜,默默地抽着。
作为一个杀手,他不会在世界上留下任何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更改设施角度,是为了干扰警察视线,清理指纹,是为了消除任何不利于他的痕迹,这是他能够在短时间做到的最稳妥的方法。
他没时间处理这辆车,即使这辆车也只是他偷的而已。
所以如今,他在等另一辆车,一辆可以带他离开的车。
几分钟之后,后视镜里,两道车灯出现在黑暗的远处,石山熄灭了烟,将烟头放进口袋,清清嗓子,盯着后车减速,鸣笛,停车。
他打开车门,下了车。
“真不好意思,我车胎爆了,我这有备胎,但是没有工具,哥们你车上有么?”
石山驾驶着车,急速行驶在马路上。
刚刚经过的几辆救护车,让他有一些心慌,尽管由于他急中生智将尸体踢进车底,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他眉头紧锁,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事。尽管处理妥当,但由于事发突然,还是尽快回到住所,另行打算为好。
正想着,手机突然响铃,他拿出手机,是委托人打来的电话。
差点忘记了,是该跟委托人汇报一下了,尾款还没有付。
“喂。”他接了电话。
“刚刚遇到点麻烦,有些迟了。”
“事情办完了,只是刚刚路上遇见。。。”
话没说完,听筒那边知道事情完结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留下“嘟嘟嘟”的忙音。
“妈的。”
石山气愤地骂了一句,正想再打过去确认尾款,余光却瞅见前方道路旁,有一位妇人正冲这边摇着手,嘴里喊着什么。
他没有理会,关紧窗户打算拨打电话,可车突然抖动了一下,手机掉落在地。
“气死我了。”石山有些恼怒,弯下腰捡起手机,可刚一抬头,却看见刚刚那个妇人正站在马路中间,蹦跳着挥着手,一脸急迫。
石山不想再惹是非,于是立即调转方向盘,车擦着妇人的身子,将将躲开。
他松了口气,轻踩刹车想转回方向,却突然发现,刹车失灵了!
在一顿慌张急切地左右急转后,车重重地撞上了路旁的大树,而这棵树准确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石山已经不能说话了,但他还能听得到一些声音。
他能够听到车里某个地方的轻微爆炸声,能够听到伤口流出鲜血的声音,能够听到心脏缓缓停下的可怕过程,能够听到窗外某个着急的报警求救。
只是这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汽车上的时间蹦到了21:47。
21:47。
空荡的马路上突然多了几个人,一切都热闹了起来。
一个年轻男孩在一辆车前打着电话,他指着车头方向,向电话那头慌张地说些什么。
不远处的一个岔路口此刻一片狼藉,一个女人趴在车的方向盘上,长发纠缠着,被血黏在脸上;相距几米远的地上正趴着一个男人,被鲜血染红的眼睛失去了生气。这两人仿佛命中注定般彼此注视着,似乎对方是一生所爱,又似乎是此生之大敌。
马路上,一个妇人正着急地打着电话,眼中含着泪;妇人身边,一辆看上去较为老旧的汽车正停在路边,引擎盖底下往外飘着青烟,车前一棵大树被截成两半,下部分卡在车头,而另一部分,正不偏不倚地砸在驾驶位置中一个男人的脑袋上,这让整个画面看上去竟有那么一丝可笑。
马路的尽头,一栋公寓内,几名急救人员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下着楼。人们也许会担心这个男子的死活,但这个男子却一直用仅剩的气力在心中祈祷:那玩意,得一定可以修好啊。
马路上一切都已发生,一切都在发生。
时间缓缓流逝,21:47很快就要过去,下一分钟,又将会发生什么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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