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南海，普陀山，一男子宝相威严，神色坚毅，立于大殿之中。
“唐三藏，你已成佛，为何还有执念？”
“是的，本以为八十一难后，我早已斩断红尘俗事。却没想到，留了亏欠，那一粒蒙尘的种子，最终还是扎根发芽了。”唐三藏声音不起波澜，只是微微低了低头。
“你执念太深，心魔已起，还不斩断，不怕深坠魔道？”观音叱声大喝。
“三藏不敢，特向菩萨求一柱香，待香灭了，三藏自会放下，诚心皈依我佛。”三藏向前踏了一步，抬起了头，直面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菩萨。
“唐三藏，这一柱香燃起之时，你便可重走一遍红尘往事。这一柱香的时间，你想去哪？”观音右手一挥，一个香炉出现在了大殿之上。
“西梁女国。”唐三藏轻轻的说到。
一缕香缓缓升起。
（一）
“师傅，你看，前方有一道河，我们停下来稍作休息再赶路吧。”牵着白龙马的八戒早就饥渴难耐，看到清冽的河水，只想着取水痛饮一番，养精蓄锐之后再出发。毕竟西去的路不知道还有多远，平日怠惫惯了，见缝插针的就想着偷懒。
“不必休息了，前方再走不远就是西梁女国，我们可以在那稍作休息。”唐僧没有丝毫停留的打算，杵着九环锡杖大步向前。
“师傅，先停下来喝口水总没问题吧。”八戒不敢违逆师傅的意思，只得退而求其次，停下来喝口水缓一缓疲累。
“这河水唤做子母河，但凡取河水饮者，便可身怀六甲，八戒你要是愿意留在这生孩子，就放心去喝吧。”唐僧说话间，也不停留，一步一步走向西梁女国。
“师傅，您就算不想让我偷懒，也不必说出西梁女国，子母河这样的谎话来欺骗我吧。”八戒哼哼了两声，牵着白龙马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您可说过，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的。”
“是的，出家人从不打诳语，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唐僧声音越发洪亮，步履稳健的走在了最前面。
“师傅难道来过这里？”八戒不解，他感觉师傅像换了一个人。
“是的，我来过。”唐僧仰天长笑，“我来这里无数次了。”
“师傅莫不是失心疯了，这一路西行，我们都寸步未离，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怕不是做梦的时候来过。”八戒只是小声嘀咕，不再与师傅争辩。
“呆子，你少说两句，师傅要怎么样你就听着吧，只要方向还是对的，我们还是往西天取经就成，多说无益。”原本在队伍最前方的悟空到了八戒的旁边，小声的劝住了八戒，他也感觉有些奇怪，但是火眼金睛看过去时，唐僧还是那个唐僧。
“是啊，的确是在梦里来过，我在梦里无数次来过这里，我梦见过无数次的相遇，梦见我们无数个结局，却终究不抵那第一次相遇的真实。当我重走这一条路的时候，虽然同样是在梦里，但是却比往日的每一次都要来的真实，只是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而且这场梦，我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唐僧在心里和自己说道，其实八戒怎么样，与他何干，他来这里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他们，等日落之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而已。
我这次来，不为西天取经，不为普度世人，更不为成佛，我只为见你一面，只为在这红尘之中，还你一世亏欠，就算是梦一场也罢，只愿在这琉璃世界中，且容我放浪形骸，哪管它清规戒律。
（二）
“殿下所立何人？”女王威严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
师徒四人在侍女的带领下，来到了大殿之下，一层垂下的珠帘将他们与女王隔开。
女王居高临下，声音在大殿之上久久不散。而唐僧只是抬头望着珠帘后的身影，却并不答话，剩下弟子三人诧异的望着有些失态的唐僧。
“师傅与我弟子三人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取经而去，途径西梁女国，望女王能换一份通关文牒，让我们继续西行。”悟空不得不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原是取经之人，我即刻便让人与你换份通关文牒。”女王挥手，示意身边的侍女下去安排，“待各位圣僧取得真经归来，可否在我西梁女国之内，宣讲佛法，以度我万千国人。”
“可。”悟空应承下来，这原本都应该是唐僧所做之事。
在悟空应承的同时，唐僧却微笑着向前迈了一步，女王身边的侍卫立刻向前，用长戟抵住了唐僧，不再让他靠近一步。
“圣僧可还有旁事？”女王询问的同时，挥手让侍卫后撤了一步。
“贫僧唐三藏，从东土大唐而来。”唐僧理了理自己的衣袖，一如初见那般温文儒雅。
“哦？”女王居高临下应了一声。
“贫僧此次前来，不为取经而去，不为成佛，只是为了见女王一面而已。”唐僧再往前一步，侍卫想要上前，却动弹不得，巨大的压力让他们寸步难行。
“呵，不知高僧为何见我？”女王轻笑一声，却面露怒容。
“还我一世亏欠。”唐僧一步步向前，来到了珠帘前面。
“此话何解？”女王并未动身，容他靠的越来越近，屏风前后，唐僧站着，女王端坐。
“我在前世与女王相遇，留了亏欠，特来偿还而已。”唐僧伸手轻轻拨动了珠帘，看到了那张脸，带着嗔怒，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与无数次梦里的场景重合，他们相遇了，只是那张脸真真切切，是他梦中怎么也梦不出来的样子。
殿下弟子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只是惊讶的望着魔怔的师傅。殿前侍卫寸步难行，他们的行动只在唐僧的一念之间。在这琉璃世界，一切如故，只是现在的唐僧已经成佛，一尊心有孽障的佛。
唐僧与女王对视，眼神不再逃避，这次他不想再躲，那些曾经害怕面对的，如今都没了顾忌。他回想起那年西行，九九八十一难，不过尔尔，世间多少苦难，有多少是熬不过去的呢，只要没死，都不算困难。只是这情关太难，只要心有牵挂，只要一息尚存，都不算过了，当他离开时，当他说若有来世的时候，那些情种深种，他就永远过不了了。凡间世人，满天神佛，都以为他唐三藏过了情关，成了佛。可是成佛却不是轮回，没有孟婆汤何来遗忘。
女王并不露怯，她直直的望着唐三藏，不怒自威。“哼，原来是一个花和尚，还以为是什么得道高僧。”女王冷哼一声，而后喝到，“给我退下。”
唐三藏在这一喝当中，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那双眼睛，一样的波光流转，和昔日无差，只是眼里藏的话不一样罢了。这双眼睛，哪里还有欢喜，现在的她，就像饮下孟婆汤一样，早已没有关于他的记忆，眼神里尽是厌恶。
“为什么？”唐三藏又后退了两步，“为什么会这样？”他仰天大叫
这不是他想的结果，这和无数次的梦里的相遇都不一样，万般期待皆落空。
“我欠你的一切，我逃避过的，都不算了吗？”唐三藏握紧了拳头，向后退去，他像是自言自语般。殿内的侍卫只觉得身上的压力变重，眼前这位高僧快要失控。
“你欠我什么？居然还是个疯和尚，你我本不相识，何来亏欠一说，给我立刻离开女儿国，否则当诛。”女王彻底怒了，她原本还存有一丝对于佛家的敬重，现在已经被彻底消磨殆尽。
“离开。”唐三藏心里猛地一颤，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琉璃世界中就这么一个地方，离开后又去哪里呢。
“师傅，你入魔了。”悟空在旁变出了金箍棒，走向前来。火眼金睛之下，这人的确是他的师傅，是他师傅没错，却不是现在的唐三藏，不是此时此刻的唐三藏，不是这条西行路上的唐三藏。
“入魔？你敢说我入魔？”唐三藏勃然大怒，“你不是魔？孙悟空，你不是魔吗？你以为戴上金箍就可以成佛吗？你以为这区区八十一难就可以洗脱你的罪名吗？你以为那些人和神都白死了吗？你敢说我入魔，你算什么？你这只猴子，你才是魔。”
唐三藏回过头，怒目圆睁，再无半点佛性，仿佛要择人而噬。悟空并不答话，举起金箍棒迎了上去，这一刻，他仿佛又成了昔日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
（三）
“师傅，第一次见你这么能打。”孙悟空躺在山顶之上，枕着金箍棒，望向天边的晚霞。
琉璃世界正在一点点破碎，这本就是游荡在红尘之中的前尘往事，哪里经得起唐三藏和悟空这般斗法。
唐三藏站在不远处，眺望女儿国的方向，等待这个世界一点点消失。
“师傅，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因果告诉她，你这样离开，不是白来一趟吗？”孙悟空已经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
“悟空，你取下金箍之后是何感受？”唐僧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问了他一道。
“自由，从来没有过的自由，我觉得还是当齐天大圣比较自在。”悟空长长的舒了一个懒腰，“师傅，我真的成佛了吗，成为受人敬仰的斗战胜佛。”
“是的，我们到了，然后成了佛。”唐僧不紧不慢的回答，“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正果。”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成佛不好吗？”悟空又问道。
“放不下，心有执念，我就要入魔了。”唐三藏说道入魔时，手里的佛珠不经抖了一下。
“那他放下了吗？”孙悟空起身望着唐僧。
“谁？”唐三藏依旧望着女儿国方向。
“那个我，那个已经成佛的我。”
“放下了，无忧无虑，没有牵挂，普度众生。”
“什么都放下了吗，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那你后悔了？需要我去告诉那个你吗？”唐三藏回头对着孙悟空微微一笑。
孙悟空沉默了，没有应话。
“当你取下金箍的时候，你就有了选择的余地，我可以回去送你几份执念，只是你就无法安心成佛了。”唐三藏望着孙悟空，孙悟空却望向别处。
“师傅，我们一路西行，为了某个结果，那个结果是好的吗？那个我们要去的西方世界，真的很美好吗？”孙悟空又问唐僧。
“世人都说好。”唐三藏笑道。
“那师傅你呢？”
“我不知。”
琉璃世界的崩塌加快，两个人所在的山头也摇摇欲坠。
“师傅，时间不多了，你快要离开了。”
“是的。”
“一直都是我问你，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悟空走了过来，“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懂，是怎样的相遇，才会让她爱上我。”
“师傅，我听不懂。”
“如果两个人在红尘中相遇，在他们没有相遇前，他们有无数种遇到的可能，在这里面，只有一种情况会让他们爱上彼此，只有在相遇后，你才会知道是不是这一种唯一。我不知道，要怎样的相遇，才会让她爱上我。”唐三藏一步步走向前去，脚踩浮云，来到了那座城头。
“师傅，我还是不懂。”孙悟空来到了唐三藏身旁，一起望着身下的城池，“真的不去见她一面吗，你费尽千辛万苦的来到这里，也不再去看她一眼吗？”
“不了，就这样吧。”唐三藏回头对着悟空说到，“倒是你，有什么要对自己说的吗？我可以替你转告他。”
“什么都别说，也别告诉他你来过这里。”孙悟空停了一下，“他那样挺好的。”
“真的吗？”唐三藏笑了一下，“你真的是齐天大圣吗？”
“那你真的是唐三藏吗？”孙悟空也笑了一下。
琉璃世界崩塌，所有的人和物都一点一点消失。
离开前，他回望了一眼城头，有个女子一身红衣望着西边，正是他当年离开的方向。
他和她对视了一眼，破碎整个琉璃世界，只为了这一眼。
（尾）
这里哪有什么西游，我们在尘世中走一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只为了抵达那个地方。
那里只有自愿带上金箍的猴子，画地为牢，困于一方世界。
那里只有放不下执念的神佛，为情所困，困于一个人。
无数人西行去了那里，可我们还是不知道，是怎样的相遇，才会让你爱上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