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水沟的风声呼啸,如妖艳女鬼一样唱着古老凄绝的歌谣,盖过了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声,两人突然就安静了,耷拉着脑袋对我说:“尕崽,去葛洲坝看看你黑五爷,他地里也需要人帮忙。”
黑五爷是个绝户,家里人都死绝了,整日和一条老黑狗为伴,在葛洲坝是抬不起头的人物,他在多年前曾帮过我家,父亲母亲还记着拾荒那年,黑五爷送了一整袋土豆,我躺在母亲怀里吮着土豆糊糊,一条小命就这样留了下来。
只要离开红水沟,就是去死我也愿意,二话不说,我扛着几副农具去往葛洲坝,一路上心情轻松了不少,找工作,娶媳妇的事情都见鬼去吧。
翻过两座土堆山,老远就望见一座座土房子,红水沟都没那么寒碜,虽然我家也是土掺和着秸秆盖起来的房子,但也长得端端正正,大雨来了屋顶也不漏水。
葛洲坝的公路旁都是沙土,冒着风赶路,我还得时不时停下来擦我的眼镜,抖抖衣领上的灰,这分明是来到了另一个红水沟。
“圆圈圆圈,圆圆圈圈。”
这是我和粥粥第一次见面。
她穿着一件老旧的红色线衣,衣领将脖子围的严严实实,长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裹满了黄土沙砾,即使是这样,也依稀能看出她好看的眉眼,洗干净应该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女孩。
粥粥蹲在进葛洲坝的路口,叫住我:“你上过学吗?”
“上过。”
“那你会画直径五厘米的圆吗?”
“有圆规的话我会。”
粥粥听了此话不屑地一笑,手里拈着一粒土疙瘩在地上画了起来,顺时针转了360度后,一个和像圆规画出的圆圈就出现在我眼前,规规整整,我当初的数学老师都画的歪歪扭扭,这丫头居然有这本事。
粥粥看见我惊呆了的眼神,邪魅一笑:“我可是大学生。”
“大学生,该吃饭了。”
这叫“大学生”的人应该是粥粥的母亲,站在田埂上一声接着一声喊。
粥粥听闻有人叫她,摸了一把鼻涕就跑了。
我在她画的圆圈上,用手丈量了一下直径,嘿,好像真的是五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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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五爷待我好的就如亲孙子一般,好像我来了,他就可以不用成为绝户一样。
他拿出过年才有的红烧肉,白酒,烤鸡,全部推到我面前,然后意味深长地说:“我家小顺子要是活着,也有你这么大了。”
黑五爷家里原先很阔气,只是儿子媳妇一家三口在船上遇见了大浪,全部丧生了,他妻子原本就有心脏病,听见这消息也受不住走了,黑五爷也想走,但被我父亲拦住了,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想吃啥就吃啥,死了啥也没有。
知道这是一个苦命的人,我尽力将黑五爷地里的活都包了,时不时给他讲点我上学的事,黑五爷笑的咯咯的,如果有葛洲坝的人路过,他会笑的更夸张,好像在说,我不是绝户呀,有人来看我哩,让你们这些畜生狗眼看人低。
粥粥每日都会在葛洲坝的路口蹲着画圆圈,有时候出门碰到我就问:“嘿,我通知书来了没?”
搞不清这丫头是怎么回事,我趁着地里的活收工,回去的路上问问黑五爷。
“她呀,也是个苦命的娃,念书可厉害了。”
粥粥是葛洲坝学习最好的学生,家里泥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她母亲逢人就夸,“粥粥今年又是三好学生嘞。”
直到有一天,粥粥的父亲在下矿时,脑门磕在了石头上,躺在床上成了植物人,一动不动,粥粥的妈才不说这话。
粥粥一边上学一边帮着母亲照顾父亲,巨额医疗费压的母女俩喘不过气来,要是粥粥考上大学……思虑再三,粥粥母亲还是说了,她想让粥粥放弃上大学,粥粥不肯,跪着求她母亲,她说她考上大学,挣钱就容易多了。
母亲含泪答应,但自从那以后,她对粥粥冷淡了许多。
高考过后,粥粥考了不错的成绩,每次给父亲擦完身子,她就跑到葛洲坝的路口等邮递员,一日复一日,等到满地黄叶飘落,覆盖地面一层清霜后,粥粥期待的眼神渐渐暗淡。
母亲笑着问她,“通知书来了吗?妈给你把被褥都做好了。”
粥粥摇摇头,心情低落地说:“妈,我志愿报高了,可能落榜了。”
粥粥母亲听了此话温柔地爱抚着女儿,“读的那些书也够用了,不上大学没啥大不了的。”
此后,粥粥安安稳稳地照顾着父亲,时不时去地里除草撒化肥,上大学的事情就要被抛到脑后了,但是有一天,粥粥在抚父亲翻身时,不小心掀开了底下的席子,一张烫金的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就铺开在她眼前,尽管上面落满了灰,却差点烫伤她眼睛。
粥粥反复看了好几遍,是她的名字,是她报的志愿,上学日期距离今日已经有两年了。
“粥粥,你爸今天好点了哇?”
母亲扛着锄头正从地里回来,回来就看见粥粥拿着那张通知书缄默地站着,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母亲收到那张通知书的时候,粥粥刚进门,一把胡乱塞在丈夫身底下的席子里,后来竟然忘记销毁。
葛洲坝的冬天是没有生气的,所有的树木原形毕露,光秃秃的枝干都裸露着身体,彼此难堪,粥粥躺在冰雪覆盖的地上睡了一觉,醒来后一把扯碎那张通知书塞在了嘴里,嚼着嚼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自那以后,粥粥逢人就笑,“我是大学生呐。”
没事的时候,她就拿着一块土疙瘩在地上画圆圈,“圆圈圆圈,圆圆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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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姐死了。
黑五爷的地还剩下一小半的时候,我父亲却突然叫我回去。
回到家,两张棺材就躺在我家院子里。母亲哭哭啼啼,看起来极为痛苦。
“白天成那个狗杂种,看我不扒了他的皮!”父亲正在磨石上磨他那把铁锈的斧头。
我姐嫁到白家后,第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儿,取名叫香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点都没跟她爹,倒是和我那母亲挺像,白天成很不高兴,一天到晚拉着脸,看都不看一眼香香,我姐心虚地说着好话,说她会生出儿子来的。
隔了三四年,我姐终于憋出一个儿子来,这时候白天成五十亩地的稻子都被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冻死,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债,白天成捧着儿子既欢喜又忧心。
他看着香香一双无辜清澈的眼睛心里发怵,在趁着我姐回娘家的时候,白天成带香香出了门。
“香香,爹带你找糖吃。”
在峡水湾的这天夜晚,月光格外的明亮,香香开心的牵着白天成的手,爹爹终于肯带她出去玩了。
趁着月光走了一个小时,香香嘟囔着:“爹爹,我走不动了,回去吧,要不我们明天再吃糖。”
白天成心里一阵酸涩,默默地说:“爹不是个东西,对不起香香,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我姐回来后,看见香香不在,白天成支支吾吾地说香香永远回不来了。
我姐用盯着魔鬼的眼神看着白天成,白天成一巴掌扇了过去:“臭婊子,快点做饭去,咱有儿子就够了,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卸了你!”
没等到白天成卸我姐,我姐自己就挂在房梁上了,取下来的时候,已经咽气的姐姐却唾了白天成一脸,白天成顿时吓得倒退了两三步,再不敢接近我姐的尸体,就这样托人放到我家了。
下葬那天,是红水沟有史以来最好的天气,风沙撤去,太阳赶来,拌着些清风入土,我姐和香香就葬在同一个坑里,被黄土掩埋。
我爹终于没有砍白天成,因为白天成自从被我姐唾了以后,脸开始大面积的腐烂,上面沟壑纵横,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精神也变得颠三倒四,唯一剩下的儿子已经被我爹接来了。
我以无所谓的态度又投了一家公司,居然有了回信,那家公司让我去面试,父亲母亲知道后高兴的泪花直打转,我穿戴整齐地出了红水沟后,从此就待在了城镇,做着小小的职员,领着微薄的薪水。
黑五爷后来又看了我一次,寒暄几句,说着说着就说到粥粥了,“唉,你是不知道,粥粥出嫁那日有多惨!”
粥粥母亲不知道,连粥粥这样的疯子也会有人要,那人是个跛子,四十岁了还没有找到媳妇儿,粥粥虽然疯,但却不是先天的,只要能生养就行,那人给了粥粥母亲一万块钱的彩礼,牵着粥粥就要走。
在快要到了地方时,粥粥突然挣脱了那个人的手,撒腿就往葛洲坝的方向跑,边跑边笑,“啊哈哈圆圈圆圈,圆圆圈圈”,那跛子追不上她,远远跟在身后,粥粥跑到葛洲坝的一侧崖上,回头朝他嫣然一笑:“我可是大学生,你知道吗?”
后来在梦里,那个圆圈又出现过好几次,但随着岁月渐远,那块土疙瘩下的痕迹已经被风沙掩埋,而我已经忘掉了关于葛洲坝的那一声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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