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梦魇
3个月后的1971年6月,爆破工作早已结束后,我在八连连部文件柜中无意中看到了当年铁道兵部队制定、铁建一师三团翻印的“爆破作业安全规则”,其中第(三)条明文规定:“瞎炮应由原装炮人当时处理,如果不能当时处理,瞎炮地点应设标志,其四周5米以内禁止人员通行”,至于下一步应该怎么处理?没有规定;翻印日期是1971年2月17日,我们遇到瞎炮的时间是3月10日。我不知道这个规定当时连队领导们是否知道,反正我是毫无知晓。即使知晓,现在,这个瞎炮的装炮人是班里一个战士,作为班长,我该怎么处理呢?我会让他去排除吗?
其实在当时那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红色教育和“修建战备路、埋葬帝修反”的政治挂帅的氛围中,在“准军人”的荣誉心和“斗私批修”责任感的召唤下,我作为国家的“主人”和历史的“创造者”,根本就没有任何犹豫和遐想;我本能地认为,上面是领导,下面是战士,凡是遇到艰难困苦的事,肯定就是我这个当班长的责任!而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是我们天天喊的口号、日日唱的战歌!
当所有的人都进入安全地带后,我爬在炮眼上开始了操作,当时那个场面和姿势,我突然感到怎么就像是电影《地雷战》里那个日本鬼子挖地雷的景象?但他挖出来的是一堆儿童放入的狗屎,虽脏虽臭但毫无危险,而我下手的地方却实实在在是一个由雷管和5公斤炸药合成的弹药库!我力图忘记下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火山口,随时会喷发出炽热的岩浆将我熔化;下面就是一颗原子弹,要把我炸个稀巴烂毫无悬念!死亡的恐惧时时袭来,甚至连追悼会的场面也想到了!
我终于控制住了胡思乱想的杂念,整个心思放在了排爆手法上!我明白,此时此刻最有效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耐心、细心、一丝不苟地指挥好自己的双手,像绣花、剪纸那样细致入微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对了,我们战友穿的汗衫上的“战友”两字,都是我一针针一线线绣出来的,我现在就需要这样的耐心和细心!
一开始还可以用工具,挖掉填土也不难;半米深度以后手够不着了,就不得不用工具了,但却因为离炸药和雷管越来越近而更不敢轻举妄动了。为了防止金属撞击引起雷管引发炸药爆炸,钢钎和钢筋棍都不能用,只能用刚折来的枯树枝一点点清理,再用长木片一次次将土掏出来。没有手电,1米深以后的洞里已经看不清物体性状了,只能凭掏出来的东西分辨是否探到了白色的炸药。
挖到1.3米以后,已经看不到燃烧过的导火线的痕迹了,我又喜又惊:喜的是这个瞎炮的原因找到了,是因为装填手在填土砸实的过程中,不慎拔出了导火线,以至于导火线与雷管分离而没有引爆;惊的是,这也证明下面潜伏的雷管是一个功能正常的强力爆炸物!
远远躲在安全地带的领导和战友们一遍遍地问我:“建平,怎么样了?”杜连长也关切地大声说:“建平,太危险了,不要冒险了,我们请铁道兵来处理吧!”
我擦擦额头上的汗,继续、但更加小心地进行清理填土的作业;这时的我已经决定好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只要露出白色的炸药,就不再向下挖掘,因为我无法保证手中的木棍(我的延长的手)不会触到雷管而引发爆炸;但是只要露出了炸药,我就可以在其上面再装填1-2公斤炸药、并且再安装一个新的雷管,这样妥善封口之后,通过引爆新的雷管,就可以将老雷管连同所有的炸药全部引爆!
我的设想取得了杜连长的认可,全班战友一扫满脸的阴霾,一块动手再装药、再安雷管、再填土和砸实!
当轰隆隆一阵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标志着胜利的爆炸声响过之后,我瘫坐在地下了!
冷静下来,痛定思痛,我突然明白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常。我不知道明天假如又出现瞎炮我还能不能成功排除,因为今天的排险,实际上就包含了很多的不确定性和侥幸。不要说从科学的意义上讲,就是从最朴素的道理和常识上分析,在和平年代,即使在战时的非紧迫状态下,我在完全没有防护保障的条件下徒手排瞎炮,其实就是匹夫般的蛮干、无知者的恶作剧!
是我无知吗?常言道“无知者无畏”;但这是常识啊,常人都知道的简单道理!是“有知者无畏”?这不就是匹夫吗?无法解开的悖论!
问题是,此时此地,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当天晚上,我给父母写了一封“遗书”,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而是装在一个印有红色天安门图案的信封里,然后放在存放衣物的帆布提包里。我想,万一我有不幸,父母来收拾遗物时就能够看到了;遗书内容主要是三句话:1、我正在从事危险的工作,如果我牺牲了,请二老节哀不要过于悲伤,我还有哥哥和弟妹可以照料你们;2、不要国家的抚恤金和补助款;3、将我埋在京原线旁,我要看到火车通北京。
还好,随着春姑娘的到来,春回大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爆破工作一个月后也就结束了;而且由于我们以更加严格的态度和规范的手段从事爆破,瞎炮也没有再发生。
庆幸,我的遗书也没有派上用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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