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时候,一天夕阳,艾镇望过去有朵大大的蘑菇云。姐姐说,那是大叔发明出来了天空绘画机器。
我大惊,“大叔做到了吗!大叔做到了吗!”
姐姐歪着脑袋笑,大叔做到了,可是大家都很伤心。
我问为什么,姐姐说,大叔死了。
大叔死的时候,被镇里的人关进一个黑黑的盒子里,送进土里,绽放着红光的蘑菇云朵在大叔的第二个家上轻轻摇晃。
我和姐姐在每个人都走了之后,靠在大叔的墓前。
“姐姐,大叔的小孩儿呢?”
姐姐摇摇头,大叔没有小孩。
大叔来自哪里呢,我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大叔,是在镇口的一辆马车上,我没之前没见过马车,也只看见过一次。大叔抽着烟,带着个墨镜,后来长大知道,大叔是个老朋克,身上患了绝症回到了他十几岁离家出走的故乡。
那时没人和大叔玩,遥远的见到,或许还有几个老年人能叫叫大叔。他自己在艾镇镇口修了座小房子,住在里边,每天只干两件事,买金属材料,喝酒。
那天我刚刚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大叔摔倒了在河里,没人扶他。我连忙跑过去,问大叔你怎么摔了,大叔说,他喝了酒,跌进了云朵里。我扶他起来,送他回家,他瘫坐在家中的木椅上,夕阳如火,烧到房间中来,火辣辣的、暖融融的,像绵绵的轻柔的手,大叔唱起歌,沙哑的嗓音,唱着的歌听不清歌词。
我问大叔:“你是这个镇的吗?”
“是。”
“以前没见过你啊。”
“我才回来。”
“你出去啦?”
“十六岁就出去了。”
“你妈妈呢?你爸爸呢?”
“我已经记不得他们长什么样了,我回来他们已经死了。我回来得太晚了。”
“你不能说死,人不能说死。”
大叔抬起头看看我,然后一笑,“他们和我一样走了,我回来太晚,他们走得太早。”
“那你为什么要走啊?”
大叔抬头,透过没有修齐的木板房天花板上的空隙望着天空。火烧到他的瞳孔里。
“年轻呗。”他只说。
大叔身上画满了纹身,穿着皮夹克,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像一个一碰就碎的老古董。
“我走啦。”我对他挥挥手,大叔点点头,走的时候,他醉醉地说,让我每天过来陪他说说话。
后来我就天天去了。放学之后,路过他的小木屋,他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酒。常和我讲一个叫小尔的人的故事,说他们年轻的时候因为什么音乐、诗歌,冲出了艾镇。
“艾镇有什么可害怕的嘛。”
大叔侧头看我,又看了看门外。我顺着看过去。
“田野啊,大叔,你不会怕爬山吧!”
大叔笑了笑。
“小孩。”
“嗯?”
“我想发明一个机器。”
“你是科学家吗?”
那一年,我在学校老师的口中听到了很多没有听到过的词,互联网、计算机、数据、哲学。
“我不是科学家。我是个酒鬼。”大叔说。
“那你为什么要发明机器呀,你发明什么呀。”
“发明...天空绘画机器。”
“那是什么?”
“云朵就是涂料,而这个机器就是把涂料变成笔,我想把云朵画成一个形状,然后留在天空上。”
“大叔,你真的醉啦。”
他一下抬起头。“我没醉!我说真的。”
“怎么可能会有笔能用云朵绘画嘛。”
“是可能的!你想想,如果大地上能有树枝画出泥土的刻痕,那天上一定有一个带着引力的机器,可以把云朵塑造成一个可以看见的形状。”
我惊讶:“大叔你就是科学家!”
之后,大叔每天就开始研究天空绘画机器。他告诉我,云朵是水汽、固体颗粒掺杂的什么东西,我每天上课时走神,望着窗外的云朵,不知道那一朵是大叔画的。
大叔抽烟,就把飘飞的烟雾当成云朵,他说,他能吐烟圈,又能吐出各种形状的烟,如果有一个嘴巴,那一定也可以把云变成烟一样吐出来,到时候,天空上就能用这个大嘴巴画画了。
我说大叔简直是个天才。
日复一日,每天夕阳,我都去大叔那,下雨就不去,大叔活在夕阳里,其他时刻便死去,偶尔会诈尸,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响起大叔的声音。有一次美术课,老师让我们画画,题目叫——幻想。
我被叫上讲台在黑板上画。
我画了一个大大的红红的嘴巴,在田野的天空上撅得像个猴子大屁股,嘴巴吐出了一个大大的云朵,云就是大叔。
同学们笑,老师笑,我为我的创意骄傲不已。
那天放学,我拿着十分好的成绩单去找大叔炫耀。我走进他的家门,只见他靠在床榻上低着头。我去拍拍他,他抬起头的那一瞬间把我吓到了。
他满脸带着泪水,眼眶深而发黑,他浑身颤抖,他对我说:“造不出来。”
“什么造不出来。”
“天空绘画机器。”
“为什么?”
“没有那么大的嘴巴,没有那么高的人。”
我把准备给他看的临摹着黑板上的画重新画的纸收了起来。攥在手心里。
他的酒瓶倒在一旁。
“太晚了,早个十年,二十年,早个五十年六十年,我就可以造出来了。天空绘画机器。”
“大叔,你可以造出来的。你现在也可以的。”
“太晚了。”大叔沉沉睡去。
那时我不知所措,我只能傻傻站在那,我觉得大叔很可怜,走过去抚摸他的头,帮他把倒了的酒瓶扶了起来,我对着天边往去,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我睁大双眼,想看看云到底是什么,红彤彤的一片,我看不清,云太远了。
第2天, 我去问老师,想问天空绘画机器怎么造。老师起初疑惑地看着我,“那是什么。”
“那是一种画画地笔,能在天上画画。”
“噢!那呀,天空绘画机器,嗯——那是非常难造的,需要非常非常多的材料,金属、钢铁,还需要很多很多知识才行。”
“老师那怎么办。”
“你要去买一些书,书里才有这种配方。”
“配方?”
“就像药的配方一样。”
“噢。”
我把家里的书全搬给大叔,“呐,你翻啊。老师说,书里会告诉你天空机器的配方的。”
大叔看着我,打开书。其中有一个故事,是一个叫菲尔德的年轻小伙,他生活在一个小山中,与另外一座山中隔着一条鸿沟,他想要用云搭一座桥,他发现云是虚的,是站不住人的,她非常失望。不过后来,有个老人告诉他,云站不住人,人却站得住云。菲尔德受到启发,他每天抓虫子,抓了虫子喂一只小鸟。几年过去,虫子没了,鸟儿都认识了他,在他十八岁成年那天,鸟儿搭成了一座桥,他踩着鸟儿得背走了过去。
大叔说:“后来呢?”
我继续往下看。
后来,菲尔德翻过了山,才发现鸿沟对岸的山,残破不堪,树不绿,花不香。他在抓虫子的那么多年里,悄无声息的把自己的家变成了这座山谷里最美最富有生机之地。
大叔笑道:“骗小孩。”
我问:“我没有被骗!”
那晚,大叔给我煮了一大锅青笋汤,我喝得心满意足,回到家后,大叔就再也没开过门。
我郁郁寡欢,把这件事告诉给了姐姐,姐姐十分激动,她说天空绘画机器可是世界上最有创意的想法了!
艾镇镇上的小孩组成了联盟,一同探秘大叔所谓的天空绘画机器。我们看书,找材料,想去知道云是什么,画是什么,天空是什么,大地是什么。
大叔的门却依然紧闭。
不知道哪一天,哪一年,艾镇的孩子们正在上最后一节课时,窗外有一声巨响。响透云霄,我们追出去看,一朵大大的蘑菇云在天空飘飞。红彤彤的,如菲尔德生活的山谷半圆形的微笑一样美丽。
“这是画吗?”
“这是画啊!”
“大叔成功了!”
“原来那么多天,大叔都是在闭关啊!”
“对对对,闭关!”
当我们朝大叔的房子奔去的时候,大叔不在了。我们听大人说,大叔死了。
大叔为什么死了呢?
姐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或许天空绘画机器的最后一剂配方是生命?
姐姐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在大叔的葬礼上,我们听到和大叔唯一还有着联系的刘大伯念大叔的遗书。
大叔说:很抱歉我以这样的形式离开了人世,曾经热爱诗歌与音乐,十八岁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后来老友死去,爱人远走,我回到家乡,才知道儿时记忆里那个遥远的父亲与母亲背负的使命到底有多沉重,他们参与了那颗炸弹的发明,用一生去履行一个社会人的成功,他们为之付出生命,而我的诗歌与音乐,则背负上了一种负罪与遗憾。我那几天喝酒,梦里梦见我顺了他们的意,成为了一个科学家,我承了他们的志,发明出来了那颗炸弹。所以,我...
书信后面没有写完,在遗书念完之后,孩子们起立鼓掌,他们都认为大叔造出了天空绘画机器,那颗巨型炸弹,爆炸的余光下,是超越了几十年的带着惋惜的情感。
可是我不这么想,后来偷听大人讲话。
艾镇镇旁的矿区天然气爆炸,大叔是——被炸死的。
大叔写的遗书,则是大叔吸毒留下的臆想症。
大叔——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所以很少人理他,而大叔的葬礼,是刘大伯作为村官表示矿区爆炸的一种负责任的行为罢了。
后来长大,我也十八岁那年离开艾镇时,把家中的书准备全部丢了,翻到菲尔德的故事的时候,突然觉得十几年前的这桩往事充满了浪漫。
一个疯子,一个矿区爆炸的事实,被一群孩子图画成了美丽的菲尔德与美丽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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