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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东:在铁质的冷硬与流水线的传送中

张卫东:在铁质的冷硬与流水线的传送中

作者: 张卫东CD | 来源:发表于2020-02-25 22:5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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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铁质的冷硬与流水线的传送中

                        ——浅谈郑小琼的诗歌与写作                                                                                                                                                                                                                               

                                          • 张卫东 •

            卡夫卡说:人与时代之间的紧张关系是一切艺术的首要问题。每一个画家、作家、剧作家和诗人都必定要探讨这个问题。当中国社会逐步进入后工业时代,面对现实的严酷,生活的窘迫,特别是当世界迈入数字经济时代的今天,诗人又该以怎样的立场与向度,怎样的言说发出自己于这个时代的声音?女诗人郑小琼的写作从她的视角给我们,也给这个时代作出了她独特的回答。

            有人这样评价郑小琼的写作:“郑小琼的诗歌见证当下中国的都市文明与乡村传统、本土与移民、官方与民间、富裕与贫穷、集体与个体、环境与发展等矛盾冲突。 ‘铁’是郑小琼写作中的核心元素,也是她所创造的最有想象力和穿透力的文学符号之一。她的诗歌饱含对工业制度的反思、对匿名生活的见证。郑小琼的诗歌有一种近乎岩浆般的爆发力,赤祼祼地呈现底层生活人群嘶哑而锋利的痛楚与无奈”。我深以为然。

            厂房是冷的。金属流水线上,机器是冷的,工件是冷的,每一个牙孔、焊点、零件也是冷的,但人性不应该是冷的。特别是那些工厂主、企业家,包括每一个老板、雇主,工头……,面对这些来自偏远贫困山野乡村,常年守在流水线上,用泣血般的生命没日没夜劳作忙碌的打工仔,打工妹,面对这些生存在社会最底层、最廉价的,用青春的透支为他们,也为这个社会赚取丰厚利润的劳动者,他们的心不应该像铁质的这一切,是冰冷的。因此,从这个维度切入郑小琼的诗行,我们能够更为深刻的感受到她诗中众多的 “铁” 这个词,这个核心元素的某种所指:铁的生硬,冷酷,无情与伤害……。而从另一个维度考量,诚如上文所评价的那样,“铁” 似乎也赋予了郑小琼诗歌语言某种硬朗的、可触摸的质感和对读者心灵乃至这个时代的穿透力。

              “一个讨不到工钱的外来工从第四十八根铁柱跳了下去,/他白色的脑浆迸地。此刻,伟大的《劳动法》正在桑拿女郎的三角裤里微笑。/‘向伟大的时代致敬吧!’作秀的伟大报纸如此说。”(《人行天桥》)。其实,无论是《人行天桥》、《女工记》;还是《黄麻岭》、《玫瑰庄园》;诗人郑小琼的写作,都以其“开门见山”的方式,单刀直入的词语切入和近乎白描般的语言推进,时而低沉,时而高频,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向我们呈现出一幅在后工业资本压榨下,打工于中国南方的底层人物画面般的凄楚命运。那些悲惨的图景,近乎泣血的写作,以其主题的严肃与内容悲剧性的描述,发出了诗人追求人性基本尊严和人格平等的时代悲声,尽管这声音对于这个时代金属般轰鸣的嚣声显得那样弱小,但却充满着诗的质感和力度。

            “多少螺丝在松动,多少铁器在生锈/身体积蓄的劳累与疼痛,化学剂品/有毒的残余物在纠缠着肌肉与骨头/生活的血管与神经,剩下麻木中的/疾病,像深秋的寒夜……上升着/上升,你听见年龄在风的舌尖打颤/身体在秋天外呼吸,颤栗”(《三十七岁的女工》)。读郑小琼的诗,我们能真切的感到:作为一名八零后女性诗人,面对来势凶猛的经济大潮,深处利益的驱使已成为人们与社会纠缠的唯一动力的现实,当生存有意无意将自己异化为流水线上本能支配着的生命群体中的一员,可想,苍白的精神生活与可怖的生存图景将使个人的成长面临多么严峻和残酷的境况,且这种境况罕有选择或改变的可能。正如她本人曾经所说:“我在操作机台,一边在铁板上打牙孔,一边在工厂的合格纸上写下自己瞬间的想法。怕领班看见,只好偷偷地写,去厕所写几段或者几句,一天上午去了四次厕所,写那首诗我被车间管理员抓住了,罚了几十块钱,在之前这种状态是没有的”。

              “她咳嗽,呼吸也弥漫出一股/铁锈的味道……”“她不敢请假,她说拉长不会批准/她忍受着锡焊的味道与痛经的/折磨。她说她开始不习惯锡焊/想呕吐,现在已适应。她无声地/承受异味,加班……。发工资后/她满怀喜悦寄钱回云南,或看到/电视里中国奥运夺冠的狂欢,报纸上/宣传国家的发达……,她因此激动/猛烈咳嗽……,一股腐烂的铁锈味在她孱弱的胸口涌动”(《女工:董卫平》)。“资本这只看不见的手,主宰着一切,分配着一切,包括女工们的青春,爱情,婚姻和家庭”(诗人胡马语)。对照当下,对照一段时期以来,中国底层人群所处的生存环境,如果,我们回过头来,再读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或艾略特的《荒原》,也许,我们能找到相似的场景与对应,那是一个时代的黑暗、丑恶,更是一个时代的荒诞、不幸。而郑小琼写下的这些诗句,更让我们感到了一种切肤之痛,诗人就像虽置身于罹患“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人群,却以她的写作,揭露着这个时代底层人群的不幸与苦难,并对苦难的制造者坚持着“萨米亚特”式的抵抗、不合作。

            布罗茨基曾在评价阿赫玛托娃诗写历程与意义一文《哀泣的缪斯》中这样说到:“在历史的特定阶段上,只有诗歌可以诉诸现实,将现实浓缩为某种可以触摸到的东西,某种若非如此便难以为心灵所保持的东西”。显然,布罗茨基是要告诉我们,一个诗人应该也必须站在历史与现实的场域,以发自内心的、真诚的表达,才能实现其写作的真正意义,才能经得起自我心灵的叩问和历史的质疑与检验。我想,置身当下,诗人郑小琼也应是在这一意义上实现了她个人写作的价值以及对现实的影响力。更重要的是,她用这样的写作,将她(她们)所处的,我们尚不清楚的一面告诉我们,她的如实的写作,向这个时代展现了打工者鲜为人知的生活经历,并通过她个人心灵的棱镜将这一镜像中的群体多方位的揭示出来并昭告世界。

            的确,正是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紧张、枯燥的工业流水线上,郑小琼以其刚直和局外人无法想象的勇气,以底层社会的见证、亲历和思考者,凭借细微的观察和切身感受,以她独有的记实般的描述和充满诗意的想象,露骨、直接,并蕴藏着悲天悯人情怀的文本,为我们呈现了一批包括她自己在内的、身边那些小人物的命运全景。看看这些流水线上的女工们,她们也有着像我们的姐妹一样朴素的名字与青春年华,但她们生存、劳作的场景却有着我们尚不知晓的繁重、艰辛、危险和悲苦。仿佛这个时代悲剧的固有载体,她们的生老病死和喜怒哀乐,她们所遭遇的一切苦难与困境,不会引起这个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社会更多的关注与悲悯,更不会换得权力资本阶层的恻隐。然而,正是他们(她们),一个个深处低层,没人看得起的粗人、打工者,成就了这个国家经济的高速发展,成就了城市的崛起,GDP的毎块钱都有着他们的泪水、血汗与苦难。

            正如她在《流水线》一诗中所写:"在流动的人与流动的产品间穿行着/她们是鱼,不分昼夜地拉动着/订单,利润,GDP,青春,眺望,美梦/拉动着工业时代的繁荣/流水线的响声中,从此她们更为孤单地活着/她们,或者他们,互相流动,却彼此陌生/在水中,她们的生活不断呛水,剩下手中的螺纹,塑料片/铁钉,胶水,咳嗽的肺,辛劳的躯体,在打工的河流中/流动……在它小小的流动间/我看见流动的命运/在南方的城市低头写下工业时代的绝句或者乐府。"当诗人郑小琼以一个底层打工者的身份,以诗的方式发出她微弱的呐喊时,为她们,也为自己写下了属于她们自己的诗歌纪传体,成为这个时代无数卑微人群的命运写真。她用诗的语言使得一个被侮辱、轻视和压榨群体鲜为人知的一面鲜活,生动,具体起来,“成为时代焦点以外最值得打量的背景”(诗人胡马语)。但即便这只是一个希望的期许,却也可能正如诗人郑小琼在《阿敏》一诗中所言“我们在纸片上/记录现实的生活……这些可怜的诗句/又怎能抚慰工业带给我们的伤痛”。仿佛她们早已“习惯了工业时代的荒诞与尖锐/在制品合格纸或报表上倾听黑暗……”“在昏暗的/阴影中读书……在句子与词语间虚构/生活之外的场景”。

            德国哲学家尼采曾在《悲剧的诞生》中这样认为:悲剧艺术能够使人忘记死亡和时间,以个体的生命意志力为主体,使一切现象和客体从其所出并被其支配。而悲剧艺术的本质,也是最内在的核心,是使人感知到某种神圣的东西,去化解掉人类所要经历的苦难,给自己带来除却痛苦后的欢乐,惟有悲剧艺术能化苦难为欢乐。而这,是否也是多年来构成郑小琼众多“悲剧式”诗写文本的一个潜在动机呢?我想,答案应该是肯定的。

            当然,作为文学的诗歌,语言艺术上的皇冠,肯定有其文本层面的要求与门槛。而诗人要面对的,诗的写作要解决的就是想到之于言说,内心之于表达的问题。为此,写作中对形式与技艺的把控就不可避免。而这样的要求、门槛、问题,郑小琼的写作同样也将面临。然令人高兴的是,当我们从这个维度打量她的写作与文本,我们发现,处在古汉语诗歌与现代西方诗歌翻译体的阴影下,诗人郑小琼也在作着她大胆不懈的努力,并以其文本的先锋姿态,不断寻找着自身写作的语言切入点和推进方式。透过郑小琼多年来大量的文本,我们还发现,结合自身的生存境况与体验,她始终在思考和关注着自我内心与外在环境的矛盾与冲突,在不同阶段的具体写作中,以其独特的、充满想象力的、诗意的语言发出着真正属于她个人的声音。或许正如四川存在诗人谢银恩所言:“因处于社会底层,诗篇中回荡着‘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诗经余音;因其女性身份,细腻、哀怨续承古诗十九首;因接触大陆先锋诗歌和西方现代派作品,使其诗歌意境宏大,笔调硬朗,抒情浓烈……”。

            比如她的《人行天桥》,便是一次极具挑战性的充满难度的写作尝试。这首诗集中表现了现代城市中的种种病象,以及由此引发出诗人对人类未来命运的质疑和追问。诗中内容繁多,句子冗长,可耐人寻味的是,这样的诗句照郑小琼自己所言,却只有在紧张劳作的厂房中,以“地下工作者”的状态才能迸发出来。在诗中,借助“人行天桥”这个隐喻,这个各种人等的“聚积”之地,是诗人环顾城市与放眼世界的地方。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这是诗人对人性欲望的描述、叩问,对现世的呈现、批判等等。但仅仅从内容来理解这首诗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我们说《人行天桥》独特,其审美效果及对读者的阅读形成了挑战,就在于郑小琼在此次写作中创造了一种属于自己的文体,即对她的生活经验、情感记忆、表达技巧的一种自我把握,故而恰当的形成了一种尖锐的、跨越诗与散文的文体,即看似散文的书写形式,却以其内在的节奏感、跳跃性及修辞方式,给人以诗的冲击力,如果说《人行天桥》大大突破了传统美学的要求,充斥着一种“语言的暴力”,却又不给人堆砌、拼凑和冗余之感,这,应该缘于诗人与身的语言天赋和想象力,而作为一种揭露和讽喻城市生活的手段,其丰富的想象力正是郑小琼善于将各种知识的汲取融汇到对病象和欲望的书写中形成的,从而,才可能从多维度凸显出《人行天桥》的独特性。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尽管中国新诗历经几代诗人的努力已走过了百年,期间,也确实出现了一些优秀的诗人与文本。但,就其现状来看,仍处于探索之中。而郑小琼长期以来的努力就在于,在她不同的写作阶段,其文本始终有一种从历史到当下,梦想到现实,灵魂到肉体等多维度进入一般人们很少关注的角落,让我们刻骨的感到其蕴含在她内心深处的家国情怀和悲悯大爱。从某种角度看,她的诗甚至“有一种与她年龄和身份不相称的慷慨悲凉、刚建沉雄。这就是八零后诗人郑小琼以及她的作品对于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度的价值和意义”(谢银恩语)。而她不久前写就的《玫瑰庄园》,则让我们高兴的看到,她又在写作更高的层级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有效的语言,并相对于她早期的写作,完善着自己对诗写语言的重构。正如希尼在《把感觉带入文字》一文中谈论《挖掘》一诗时,论及诗歌作为悟性与自我对自我的启示时所说:“我觉得我把一支矛插入真实生活中。……但更重要的是,由命名它们而带来的兴奋给了我某种气定神闲和某种信心。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它:它有点使我吃惊,吃惊于它竟然产生一个我会密切注意的立场和理念”

            因此,最后我要说,郑小琼的写作始终以其独立自由的精神、诚实高贵的灵魂,无畏超越的眼光,深度潜入她所处的这个时代最为苦难黑暗的地域,她的勇气是令人钦佩的,她的写作是弥足珍贵的。我想,这应是每一位认真读过郑小琼诗作读者的共同感受。

    初写于2018.07.06

    修定于2018.12.08

    诗人郑小琼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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