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小疯
1.
何谓得道?如何飞升?这是望仙镇的所有居民,乃至大陆的所有散修都在思考的一个终极问题。
与其说望仙镇是个神秘之地,倒不如说它是个无名之地。百年来,望仙镇一直孤独地坐落在大陆极深的地方,万山环绕,靠近世界的中心,却从未与外界联系。
望仙镇依无想山而建,无想门则是天下最大的仙修门派,是所有散修的梦想,但凡懂一点修行法门的人,无一不是打破头地想要挤进去。
然而,望仙镇却不是个原始部落,小镇虽小,却井井有条,坊市酒肆一应俱全。只不过遗世独立久了,人心底总有些偏执成狂的东西渐渐破土而出,躲在暗处吸收养料,伺机生长成黑暗丛林。
寻常城镇一般以衣食住行为本,这其中,又以衣食为先,而望仙镇则有些不同——
“赶紧的!赶紧的!仙师下山授道了,仙师下山授道了!”
王二宝早年上山打猎瘸了一条腿,眼下倒跑的比兔子都快,听到喊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扔下手里的削皮刀就窜起来,赶在所有人之前第一个跑到了小镇最东边的帝皇庙前,扑通一跪,抢先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的好位置。
张屠夫把儿子往肩膀上一扛,另一手还拎着一块猪头肉,厌恶地一把推开身边挡道的孟何,甩开大步拔脚狂奔。孟何吸了吸鼻涕,一副哭唧唧的模样爬起身,也跟着跑了起来。
她今年才六岁,哪里跑得过这些像过年分钱一般连鞋都不要了的大人,趿拉着破了一个洞的草鞋,独自跌跌撞撞地跟在人群后面,渐渐地被甩开了距离。
跑的慢的推推搡搡,手里的菜篮子、洗衣盆、劈柴刀、钓鱼竿、夜香壶都还没来得及放下,面朝帝皇庙,乱哄哄地挤做一堆。先来的用力把后到的推到一边,经过一通丁零当啷的摩擦,终于骂骂咧咧地各自占好了位置,于是从庙门到桥头乌泱泱地跪满了横七竖八的人。
天边三道金光闪过,飞速靠近,菜市场般喧闹的帝皇庙瞬间安静了许多,李郎中抓着自己的胸口,激动的像是要死过去一般。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在拼命期待一件即将降临的、最最让人幸福的东西。
“快点来,快点来……”吴家婶儿面色一片圣洁,专心地祈祷着,随着她念经般有节奏的念叨,帝皇庙忽然金光大盛,金色的雾气宛若实体,扩散在半空中,笼罩了整个小镇,三团金光包裹的身形稳稳地落在帝皇庙之上,法相尊严。
“拜见仙师!”所有人出奇地整齐划一,齐声喊出了这一句话,并深深地一揖到地。
孟何距离大家还有几十步的距离,忽然被金光笼罩,朦胧的眼睛忽然间睁大。一种奇妙无比的感觉由心底猛然升起,狠狠地击中了她,脏兮兮的小脸上浮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表情,双眼慢慢闭上,嘴角翘起,两手无意识地抬起,像在水里自由飘摇的水草,原地打着圈儿。
在她身后,跪着的人波浪般一个个站了起来,手舞足蹈,眼中淌出幸福的泪水,喜极而泣,互相拥抱,仿佛身边站的跪的都是血肉至亲。连桥头的小乞丐都不例外,他和他们一样,相拥在一起,再没有人嫌弃他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那金光简直像是神给予他们的极乐之礼。
王二宝紧紧地抱住自己,远远地离开众人,像是怕幸福被分摊了一样。世间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好了,一直持续下去吧,永远也不要结束。
三团浓郁的金光交缠而起,在空中自行蔓延伸展,围绕着帝皇庙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符,两位年轻修士满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而为首者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这是无想门每月例行的封印刻画仪式,成熟的修士轮流用自己的修为去为帝皇庙的封印积蓄力量,百余年匆匆过去,而今,符阵终于完成了。
年长的仙师第一次对着望仙镇民开了口:“符阵完成,无想封山。”
余音随着御剑而行的仙师远去,笼罩在小镇之上的金光也渐渐散去,小镇的居民慢慢停下了疯狂的舞蹈。他们呆呆地跌坐在地上,脸上是极喜之后的茫然,吴家婶儿的嘴角上还挂着微笑留下的痕迹。每个人都像从美梦中被抽离一般,无法对这句话做出反应。
封山?无想门要封山?那岂不是——
“不!”也许是离得近,王二宝率先喊了出来。
这一声生生把所有人的魂都喊归位了,极度幸福之后的极度恐慌,让所有人陷入了一种无力的状态,反应能力暂时性地消失了,惊恐、呆滞、无助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像一只只尖利的鬼爪,紧紧握住了他们的心脏。
2.
六岁的孟何不知道何谓封山,但是五岁的小乞儿却早早地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饥饿时再也不会有糖果般甜蜜的味道,寒冷时再也不会有怀抱般温暖的感觉……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仙师要封山了,因为仙师要——
所有人都惶然地静默着,像是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了,一个模糊的、可怕的念头悄然在每个人心底浮现。
“仙师为何要……抛弃我们?”不知是谁第一个颤抖地问了出来。
恐惧的嗓音里,似乎带了一丝细微的愤怒。
抛弃,对,就是抛弃,这个盘桓在所有人心底的词语终于借由王二宝的嘴尖刻地挤了出来。顿时,像是一块石头打破了平静的水面,细碎的低语声涟漪般扩散交织,瞬间笼罩了整个望仙镇。
“不!不,不可能……仙师,仙师是不会那么做的,从我爷爷还在时,仙师就开始给我们带来‘幸福’,每个月的初一,至少七十年了,不对,八十年……”白发苍苍的镇长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太久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自己从生下来就沐浴在幸福的金光下,接受着金色薄雾的洗礼,从未间断,倘若下个月初一——
“也许是我们搞错了。”镇长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仙师只是说‘封山’,又没有说停止‘授道’。仙师是不会抛弃我们的。”
“什么授道?根本就是咱们一厢情愿的想法,仙师是来做一件自己的事情,我们这些蝼蚁,只不过是顺道沾了些福泽而已,现在好了,仙师的事情做完了,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少在这危言耸听了!仙师是什么,是高高在上的神明!神明需要我们的供奉,如果我们都不供奉神明,那神明该去往何处?”
“就是,所以享受‘金雾’是我们的权利!”
“没错!他们接受我们的供奉,就必须每个月来为我们散下金雾,否则我们为何还要再继续生活在这样一个鬼地方?”
望仙镇的居民们七嘴八舌地声讨起来,愈发理直气壮,眼中的愤恨和怨妒愈加真实清晰。镇长努力提高嗓门想要压住这些声音,却显得力不从心,他太老了,已经七十岁了。
“那我们还不如干脆离开这里算了!”一个声音突兀地从众人身后传来。
讨论声戛然而止,很多人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有些人求助般看向镇长。镇长的眼光越过众人,向众人身后桥头的方向望去,一时间,所有人的眼光都跟着他望了过去。
孟何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站在所有人的后面。
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望向她的无数双眼睛里慢慢地滋生了怀疑和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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