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我说了一个谎。
5年前他告诉我,他右边小腿那个拇指头大小的圆圈伤疤是个弹孔。
我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为他上演了一次枪林弹雨的世纪之战,可我仍不相信。
2014年我再问他,他告诉我,那是小时候去放牛,天气冷,他烤火时不小心烧到塑胶水鞋,生生烧焦一块肉造成的。那年,他8岁。
一、入伍
70年代末80年代初,当兵还是个香饽饽。“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标语贴满大街小巷,选兵却极为苛刻。
那年,全镇上万适龄男青年跃跃欲试。18岁的父亲成了第一个幸运儿。只有初中学历的他过五关斩六将入了党,宣了誓,搬了板凳到镇上做演讲,成为选拔出来那一批新兵的班长(我们镇那一批新兵有十人左右)。
之后在部队里发生了什么?父亲没有多说,他告诉我,入伍后他做部队里的伙头军。
“那你告诉我,当兵是怎么编排的?你为什么不做能上战场的兵?”
“当兵按照班、排、连、营、团……,年纪大,后面的顺序唔记得罗。上战场的兵是不分伙头军还是步兵、装甲运车兵的,都要打仗……”
我嗤之以鼻,以为父亲编了个故事来逗我,没听完便走开。
父亲当兵的痕迹,是小叔找给我的。小叔是爷爷的第四个儿子,比父亲小8岁。
小叔告诉我,他小时候很喜欢读书,也很喜欢看金庸的武侠小说。爷爷奶奶有六个孩子,没法供那么多孩子上学。在一次课堂上看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被发现后,爷爷大怒,决定让小叔辍学劳动挣工分。
父亲偷偷给小叔寄了5块钱。小叔说,这笔钱是父亲当兵的工资,足以支付他的学费和买小人书。父亲每月的寄钱持续到小叔读到高中。
小叔打开爸爸的钱包,身份证下藏着一张泛黄褪色的一寸照,父亲戴着军帽,穿着军衣服。眼神木讷而坚定,瘦削的脸庞英气逼人。
时间倒退回80年代,父亲和新兵们拎着行李踏上开往广西的列车。身后是烧过的炮仗和欢呼的人群。
父亲不知道此次入伍会遇到什么。满怀的革命理想冲散了他对未知的担忧。
入伍第二年,父亲参战了。
我觉得好笑:“都80年代改革开放了,有什么仗可以打?”
“打越南啊。”
“中越边境战争,历史书上写的是79年结束的。”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你以为说结束就结束啊,后来的滋扰很多。我们还进行过战争的。直到85年……”
“你作为一个火头军,有什么好打的?切。”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知道吗?你知道当兵最苦的什么吗?是步兵,是侦察兵。他们的武器只有手枪,要先去打探敌情,去打游击战,如果后面的装甲兵没跟上,覆没的可能是一个连,一个团……”
看我走开,父亲没说话了,他拿起靠墙角的水竹烟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烟丝是两块钱一大包的散装烟丝,他曾说那是贫瘠时代里的贵族享受。
父亲眯着眼,吐出几口烟圈,我捂鼻快步离开。
二、遇到母亲
父亲说,如果没有赶上85年百万大裁军,如果有点家族势力,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司令员。
我说,如果你当了司令员,还会娶妈妈吗?还会有我这个女儿吗?
父亲笑了笑,黝黑的国字脸露出一排烟牙“如果当了司令员,就没有你们这群化骨龙罗。”
每当我追问父亲与母亲相遇的故事,父亲从不肯多言。
母亲说,是在部队出来晨跑时遇到父亲的,那时母亲也在晨跑,掉了毛巾,父亲捡起来交还给她。此后,便是寄不完的信。
我看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一个白色裙子大波浪头发的女人站在一个建筑物前羞涩地笑着,那是80年代特有的时髦。
1985年,邓小平宣布百万大裁军,经过改革开放后,这是进入和平年代另一个标志。
父亲和那批大部分的新兵都复员退伍了。这些经过战争的汉子回到家乡,耕田的耕田,下海的下海。
和父亲通了两年信后,母亲终于找到在田间插秧的父亲。
伯娘告诉我,那是一个下雨天,母亲穿一条白裙,拎一个小包,撑一把蓝伞,施施然出现在田埂上。
果敢的母亲逆了外公外婆的要求和父亲结婚。
在怀上我后,村里计生委的人来我们家撬墙角。那时父亲已经去往深圳打工,大着肚子的母亲就站到墙角,计生委的人闹了几次觉得没意思,也没再来了。
生下我后,家里被罚了3000块。作为家里第三个孩子,或许是父母为我付出太多,对我总会偏爱。
每次父亲从深圳回来,我和哥哥都会抢着爬上父亲的肩头,父亲总会把我抱到肩头,在家里平房的楼顶唱着:往事如风,痴心只是难懂……
我一听这歌就哭,因为哥哥总把歌的开头唱成我的名字。母亲听到我的哭声,无奈地上楼,一边抱我下去,一遍抱怨父亲唱什么不好,偏唱这首。
父亲转身,继续唱歌。哥哥傻乐着跟着唱,父亲抱起哥哥,似乎跟他说了什么……
我想,父亲是幸运的。他的青春醉倒在籍籍无名的母亲怀里。母亲——这个适时出现的女人,为他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画上句号。
这个跟他一样坚强果敢的女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撑起一个家庭,为他平淡幸福的后半生打上冒号。
三、真相
见到何叔是在2014年春节。何叔开了辆本田车停在我家门口。
家里早已做好了饭菜,父母亲都严阵以待。从车上下来的何叔穿着浅蓝条纹衬衫、黑色西裤,不胖不瘦,戴一副金色框眼镜,看起来儒雅谦和,像个大学教授,走路左脚有点跛。
父母亲与何叔喝了几杯,便谈开了。
何叔说他现在经商,女儿比我大几岁,已经出来创办自己的事业。父亲说,他最大的骄傲就是供我上了大学,以后出来也有出息……
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端着碗喝酒。一脸通红,满是感慨地回忆起当兵的苦与乐。
父亲又对我说他当兵时怎样怎样,年轻人总归有点自我。唠叨得多了,我忍不住反驳:你那么厉害,怎么会混成现在这样?
父亲似乎有点尴尬,接不下去。何叔喝了一口酒,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小姑娘啊,你们年轻人活得太好了,你不知道,你爸爸当年多么出色,18岁就当了我们的班长,带我们一起征战,变成什么样,是人的际遇问题啊。
何叔撩高左腿的裤脚,我惊讶了,那是纤细的假肢,一直蔓延到膝盖处。
“这是当年打仗时没的,当过兵没几个不带伤疤。我当年不肯留在部队领着国家的抚养金,就下海了。很多战友都下海……混到今天,我满足了。你爸爸也幸运,遇到你妈,生了你们。可你们要学会感恩啊,你们的日子是谁给的啊……”
惊讶?尴尬?羞愧?我说不清,我眼眶红了。
岁月就是这样,把他们那群人所有的惊心动魄、血雨腥风遗忘在村野,让自以为揣着正确论断的我去怀疑,去否认,直到我撞见真相本身,撞到鼻青脸肿。
那晚父亲喝多了,何叔也喝多了,何叔执意开车回去。父亲叫我和哥哥送一送何叔,何叔大摆地挥手,不用不用,我右腿还在,开车不是问题。
我和哥哥开车跟着何叔的车,直到他安全到家。回来告诉父亲,父亲嗯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由母亲扶上楼。
我又看到父亲腿上的伤疤,那么深,那么刺眼,那么残酷,直到他年过五旬,直到它被我撞见,它依旧不依不饶地剜在父亲腿上。
一个身体有这么深疤痕的人,怎么可能被选去当兵呢?
在我相信他所有故事的那一年。父亲也累了,厌倦了,我再问他,他说了一个我会相信的版本——那不过是小时候的伤。
四、儿女
我们家有一段时间是有钱的,那时我和哥哥在深圳读三年级。母亲是全职的家庭主妇,父亲在安徽做一个工程项目。
那是我童年最好的记忆,每次放学能看到妈妈微笑的脸,以及热腾腾的饭菜。
后来项目出了问题,父亲回到深圳。那段时间,父亲不苟言笑。他说他要做成一件事,至少是教育好子女。
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黑板,一放学回来,父亲就让我们赶紧吃饭,然后给我们上课。哥哥很皮,以后放学他就跑去玩,直到课完了才回来。
父亲的学生只有我一个。
黑板上写着2、5、2、5、3、2、1、6、2、……父亲教我唱《打靶归来》和《南泥湾》。
学校不是没有音乐课,但我对简谱的认知和所谓地乐感都来自父亲那段时间的教学。我跟着父亲学会了六孔竖笛,——迄今为止我唯一会的乐器。
数学方面父亲多是作业辅导,没有教学课程。为了提升我的语文水平,父亲说让我默写2000个成语。
不记得那几天怎么过的,只记得父亲给了我一巴掌。
我在默写一针见血时写成一刀见血,我固执地认为一定是一刀见血。我与父亲争论:你一针去扎一个人未必会出血啊,但是一刀砍下去,肯定会有血,所以一定是一刀见血。
我的强词夺理和不听解释让父亲愤怒了,父亲拿起桌上的文具盒“啪”一声打到我腿上,打得我猝不及防、满腹委屈。
闪着泪写完“一针见血”。我以后好几天没理父亲。
大概两个月后,父亲有工作了,不再在家里教我读书。那两个月成了我跟父亲接触最多的时光。
父亲觉得我和哥哥太娇气了。
为了磨练我们的意志,哥哥发烧时他让哥哥跑楼梯,说跑到热回来用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对我亦如是,发烧了,凌晨5点多,父亲叫醒我去晨跑,见我跑完不出汗,就让我做深蹲100下。十多下后,我腿疼了跟父亲告假。父亲说:把一百块放在你面前,蹲完就拿。
最后我没有拿到钱,父亲说我超时了。
你怎么能这样?还说你当过兵呢!一点军纪也没有,不讲信用。
“你又不是军人,不需要军纪。”
“爸,你……”
这是父亲的匪气。
和初三那年我在溜冰场里被人推了,差点被打,父亲透露出的凶狠无赖气质一样。
他告诉我:以后谁再欺负你,你告诉他你爸会揍死他。说你是xx帮的女儿,有xx罩着。
我吓到了,分不清这是父亲给我的强心剂还是确有其事。
所幸,此后我没被人欺负过。
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出事那会,母亲刚下班。母亲扔下水壶就往外跑,临回头对我说了句:打电话给你爸。
那天晚上11点多父母才带着哥哥回来。我从父母对话中大概知道哥哥去工地上偷东西被抓了,派出所念在哥哥还小,父母又赔了钱就放了哥哥。
哥哥说没有偷,是那群人叫他去玩的:他们说让我帮忙看着,如果有人来了就告诉他们。他们跑了,那个大叔抓住我,可我什么也没拿啊……
母亲无奈地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父亲一把抓住哥哥就拿衣架打,哥哥四处窜逃、鬼哭狼嚎“你有本事打我,你有本事抓住偷东西的人啊。”
“别人我管不了,但我儿子就得好好管。”
父亲狠狠抹了把眼角,“碰碰”几声,衣架落在在哥哥身上。
……
去电影院看《老炮儿》时,哥哥还在家里学车。看到六爷救出晓波后的谈话,六爷被晓波的质疑和指责噎到说不出话,捂眼痛哭。我忍不住哭了。
能让在刀尖混日子的江湖汉子痛哭的除了儿女,无他。
五、老兵
回乡考驾照时,邻居千伯问我要不要坐他的顺风车去考场。我很纳闷,平时抠门又爱骗小孩钱的千伯怎么对我那么好。
路过的雅姐告诉我,你爸救过他。
救过千伯?我很惊讶。
对啊。去年暑假,千伯开摩托经过村对面的马路拐角时刹车失灵,连人带车扎进了河涌里。没人敢下去救他,大家都在围观。你老爸赶集回来看到就下去捞起他,把他的车也给拉上来……
你怎么知道?
我当时也在围观。雅姐的脸有点红。
心底涌起一股对父亲的敬意。
父亲从没向我们说过他救人的事。爱吹牛皮的父亲似乎比他说的更伟大。
从别人口中,我慢慢寻回这个老兵的身影。
路过镇上的集市,遇到村里的良叔。良叔的摩托车上挂着“越战老兵”的牌子,那是政府发的。父亲也有一个,但他从来不挂,把它藏在房间的床底下。
过年发的对联父亲会挂的,良叔在年前就顺便把我们家的也拿回来,横批是“光荣之家”,一个红底铁牌。
良叔过来我家串门时会和父亲说几句,两个老兵就看着那副对联,笑着谈论过往的事情。不经意瞥到“争取更大光荣”的字眼,我有点心酸。
良叔和我打招呼的空档,后面一辆私家车碰到了良叔的车,司机从窗口里歪出头:死老头你走不走啊!不走别挡路。
黝黑精瘦的良叔回头对司机哈了个腰,连声说抱歉。
良叔对我说:回去煮饭了,孩子们等着我呢。啊妹你得闲来我家吃饭。然后便开车走了。
我有种恍惚,如果当初良叔没有退伍,没有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一个智力有问题的老婆,现在应该会过得轻松些吗?
私家车后座打游戏机的男孩不耐烦地咒骂着,神经病,什么抗战老兵,挂个破铜烂铁在车后,博同情吗?痴线。
我狠狠剜了一眼那个男孩。
良叔和私家车都没入拥挤的墟市时,我想,如果上一代人老去,从世间消失,那么多疑而健忘的我们这一代啊,谁还会知道,谁还会相信有他们这么一群人的存在。
这些没有文字没有录像记载的人啊,最终都会被岁月掩埋吗?他们不善表达,退伍后也做不了什么大事,老婆孩子热炕头已是较好的结局,谁又愿意知道他们的故事呢?
被遗忘的他们没有土家野夫的才情,谁又在乎他们身边的江湖和那段1980年代的爱情?
大冰故事里的《老兵》,可以自己建立一支消防队伍;北京胡同里的《老炮儿》,终究向纪检委揭发,代表老百姓做了一件痛快人心的大事;而我的父辈们日渐老去,他们再也无力组织一片属于自己的江湖了。
老兵就老去吧,孤独着别醒来。
六、遗忘
村里有一个眼盲的老人,现在有八十几岁了。有人说他是国共内战时期作战时,被辣椒粉弄瞎眼的。
打游击战时他躲在地道里,以为能躲过轰炸的飞机,没想到躲不过呛人的辣椒粉。
老人的兄弟姐妹都不在了。村里的人说,是打仗时被抓壮丁抓走了。也有人说,他们都去了台湾。
那又是上一辈的故事了。
多想窥见那一个时代,窥见父辈母辈的时光。我想懂得,可又感觉无法承受。
战争的时光终究分量太重。
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我看着《太阳的后裔》,感慨着韩国军人的爱国、忠诚、勇敢,伤心着男女主角经历的灾难,觉得自己窥见了战争的残忍。却忘了我的父亲也曾是个军人,父辈们也曾经历过战争、灾难与爱情。
始终忘不了每次上学前看到的一幕:眼盲的老爷爷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摸索着织着竹篓。浑浊的眼珠,没有一丝光亮,却出神的望着远方。
仿佛,在目送我离开。
这和父亲蹲在墙角下边吸水竹烟,边看我去上学的眼神很像很像……
2014年8月,堂哥宣布要结婚,我们这些亲戚都回家帮忙筹办。
婚礼的前一晚,我们帮忙准备一些结婚的用品。父亲喝醉了,他坐到我旁边的位子,告诉我:如果能看到你哥也能结婚生子,我就满足了。还有你,你也快去谈恋爱吧……
地堂前的灯光掠过父亲佝偻的背,坠落在微秃的头顶,蜷曲的银发反着光……
我眼睛一热。
父亲,终究是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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