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作者: 始知舍得 | 来源:发表于2020-03-18 20:05 被阅读0次

    一九七六年,是中国最不平凡的一年。过了元旦没几天,深受全国人民爱戴的周总理就驾鹤西去了,于是举国上下一片哀痛之声。又过了没几个月,深受全国人民爱戴的朱老总也紧跟着周总理驾返瑶池,老哥儿俩上那边儿“闷得儿蜜”去了,把全国人民扔给了伟大领袖一个人儿。可这些都是国家大事,跟胡同儿里的“草民”们离得比较远,除了清明节那几天,大头因为想去趟天安门广场,挨了他爸一顿老拳之外,胡同儿里倒也没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再有就是胡同儿里的人又听到了久违的“哀乐”。有年头儿没听到这个曲调了,近十年以来,话匣子里放出来的歌都是节奏铿锵,得扯着脖子嚷着唱的,没法哄孩子。而哀乐呢,节奏比较慢,有一定的催眠作用,于是,南边胡同儿二秃子他媳妇就拿这哀乐哄孩子睡觉使了,二秃子他妈一听,心里这叫一个别扭,一生气,把这事跟下班回来的二秃子说了,结果,二秃子在自己媳妇肥白的屁股蛋子上狠狠的给了两鞋底子,打的媳妇哭了半宿。

    可所有这些对德子们的影响都不如7月28号那一天。这天正是暑假期间,德子白天跟二子、小水儿和刚子等一帮孩子玩儿得是昏天黑地,晚上睡觉自然也就是死狗相仿。睡梦中,德子突然就觉得有一双手把自己从床上给拎了起来,定睛一看,原来是妈妈拦腰抱着自己,站在屋子中央,嘴里还含混不清的哭喊着什么。开始德子以为自己玩儿狠了,不留神尿了炕,可是以前自己也曾经玩得太累了尿炕,没见妈妈这么激动呀。还是德子爸沉得住气,定了定神儿,对德子妈说:“别嚷啦,快穿衣服,带德子上外边去。”德子妈这才醒过神来,一边胡乱的往自己身上套衣服,一边催着德子:“快穿衣服,快点儿。”

    德子晕头晕脑的跟着妈妈出了院门,就见胡同儿里已经站了一街筒子的人,都在惊魂未定的议论着、打听着,德子这时候才知道,今天这事叫“地震”,是老天爷出幺蛾子了,跟自己尿没尿炕没关系。

    德子正兴奋的听着大人们的议论,忽然,一条毛巾被落在了他的肩上,回头一看,是奶奶怕他冷,给他披上的,后边是爷爷和爸爸。爷爷拎着几个马扎和一把茶壶,爸爸拿着一个暖壶和几个茶碗,估计是想到了一时回不了家,准备在外边开个茶话会。与德子家的从容比起来,刚子家就狼狈的多了,李婶只穿了一条大裤衩和一件大背心儿,李婶的老伴儿光脊梁穿一条大裤衩,刚子他爸穿着一条红底儿团花儿的裤衩儿(估计是刚子妈的),而刚子妈呢,直接只裹着一条毛巾被就出来了。刚子也只穿了一条三角裤衩,十几岁的孩子了,青春期已经开始萌动,觉得自己这身装束有点不雅,缩在胡同墙角的阴影里不好意思见人。

    其实最倒霉的还不是刚子家,他们家的“狼狈不堪”和“衣冠不整”只是表面上的,一会儿进屋拿件衣裳穿上就完了,最倒霉的是二秃子,这件事的影响困扰了二秃子好几年。

    那天晚上,前半夜天气太热,二秃子两口子躺在床上不动弹都热汗直流,一人拿一把“大芭蕉叶儿”,除了给自己扇点儿风儿以外什么事都不想干,后半夜凉风儿下来了,二秃子就有点“蠢蠢欲动”,想跟自己的媳妇“敦伦”一番。二秃子媳妇开始不乐意,好容易凉快点儿,她正困着那,刚要睡着,推了二秃子几下,可没想到二秃子拧劲儿上来了,锲而不舍,二秃子媳妇被他上下其手,弄得有点情热,也就半推半就了。两口子刚渐入佳境,就觉得外边天崩地裂一阵轰响,外加天旋地转一阵摇晃,二秃子媳妇先是一声尖叫,接着一把把二秃子从自己身上给推了下去,这一把推得用力过猛,二秃子又没有防备,直接就被推到了床下,二秃子呢,不顾自己身上被摔得生疼,一咕噜爬起来,连鞋都没穿,光着屁股就跑到了院里,他媳妇也紧跟着冲了出来,装束比二秃子强点儿:脚底下趿拉着一双二秃子的片儿鞋,身上裹着一条被单儿。

    为这事,二秃子他妈还叨唠了他们两口子好些日子:“没见过你们这样当爹妈的,有了事自己先跑,不管孩子。”二秃子出乖露丑倒也还在其次,因为事出突然,胡同儿里免冠徒跣,甚或于“袒呈相待”的也不只是二秃子一人,最倒霉的是二秃子从此以后好几年,坐稳了水泊梁山第二十七把金交椅、当上了梁山水军第四位大头领。二秃子媳妇开始还忍着,没好意思和他闹,这被窝里的事还是有点难以启齿。可又过了些日子,二秃子的情况没一点好转,她实在忍不住了,您想,二秃子媳妇二十多三十不到的年纪,也是血气方刚呀,又不敢明说,只能是在家里摔盆打碗儿,外加背地里对二秃子掐、揪、拧、啐、咬。再有就是唱国际歌哄孩子的时候不按原词唱了,一张嘴就是:“起来,不争气的东西。”

    地震以后的日子胡同里忙碌而杂乱,家家都在为盖自己家的地震棚而“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胡同里的空地上几乎一夜之间盖起了许许多多、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棚子,把原来还算宽敞的胡同弄得异常逼仄。德子爸从单位拉回来一些沙篙和苇箔以及一块苫布,也在门口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地震棚,一家五口白天回屋做饭,晚上在地震棚里睡觉。地震棚一般都是一家一个,也有几家住在一起的,比如德子家,就不光是自己家的人,连赵老爷子也跟他们一起住在德子家的地震棚里。赵老爷子没单位,人家火柴厂只管收包装盒,不管其他福利,所以赵老爷子也就没地方去找苇箔、苫布等材料,就是有,凭年事已高的赵老爷子自己也搭不起来,德子奶奶看赵老爷子孤孤单单一个人没着没落的,心一软,就让德子爸把他请到了自己家的地震棚里。德子奶奶觉得赵老爷子人不错,就是老说“字儿话”,让人听不太懂。

    德子对于赵老爷子的加入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他就不用再费事跑到后院去找赵老爷子了,奶奶等于把这个“故事匣子”直接给搬回了家。德子白天跟二子、小水儿和刚子等一帮孩子疯玩儿疯闹,晚上吃完晚饭就形影不离的腻着赵老爷子,到该睡觉的时候也腻在赵老爷子的床边不愿意走,德子妈不叫个两三回都叫不回来。

    德子们的整个暑假都在地震所带来的恐惧、迷茫与兴奋中很快的过去了,又到了即将开学的时候。往年这个时候都是德子们最忙碌也是最难受的时候,一是可以疯玩疯闹的快乐时光即将过去,又该像小马驹套上笼头般被圈到教室里去上学了,更主要的是暑假作业还差着不少,有的人甚至是还一点没写呢。但是今年,德子们却异常轻松,特别是对暑假作业这一项,大家不约而同的都有了一个明确的预感:今年的暑假作业老师不会再收了。

    事实证明,这个预感非常准确,不但这次的暑假作业没收,而且开学都推迟了好几天,据说是因为怕余震,好容易开了学,又在露天地里上了好几天课,其实简直就是糊弄事。所以,这段时间,德子们过的是非常愉快。过了些日子,进教室上课了,又闹了好几回惊吓,稍微有点不一样的动静就有人喊:“地震了!”于是老师就领着学生们一起往外跑。老师们吓得是脸焦黄(赵老师是浅绿),德子们是兴奋得大呼小叫,盼着每天能多来几回。可这事不能听德子们的,学校还是慢慢的恢复了正常的秩序。学校恢复正常秩序没多久,又一件震惊全国乃至世界的大事发生了:共和国的缔造者、全国人民心中的伟大领袖龙驭上宾了。

    于是,刚刚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又一次被打乱,老师和学生们都停了课,忙着做白花、扎花圈、布置灵堂和给伟大领袖守灵。

    所有这一切,都让德子感到非常的新奇和兴奋,白花、花圈和灵堂这些东西德子从有生之年就没见过,德子也不是没见过胡同里死人,可都是立马拉到火葬场就给烧了,家里人也就是哭两声,连黑箍儿都不敢戴,造反派说了:这是“四旧”,不听招呼的,批斗。吓得大伙儿谁也不敢了。可这回不同,死的是伟大领袖呀。

    不光是德子他们学校,就连胡同里也由居委会组织街道积极分子给伟大领袖做白花、扎花圈、布置灵堂和守灵。把德子奶奶、李婶、孙大妈等一干人等忙的是团团乱转,根本顾不上家里的事,德子爷爷和爸爸、妈妈又都上班,德子家做饭的事就落在这几个月在德子家入伙的赵老爷子身上了。赵老爷子有点不高兴,就又说了几句“字儿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还是古人想得开呀。”家里没人听得懂,也就没人搭理他。

    晚上德子又跟赵老爷子这儿腻,赵老爷子不知怎么就给德子讲起了“死”的说法:天子死叫“崩”,诸侯死叫“薨”,大夫死叫“卒”,士人死叫“不禄”,老百姓死才叫死。德子听得有趣儿,一眨眼,嘎劲儿上来了:“刚子他们家的大花猫死了叫什么呀?”问的赵老爷子一愣,一赌气告诉他说:“跟你死了叫一个名。”“那我死了叫什么呀?”德子不知是套儿,还在那儿扒根儿问底儿,这回,赵老爷子给了他一个脆脆生生的答复:“叫嗝儿屁。”

    哦,这回德子明白了,大人物们死了得拽文,胡同里的“草民”就省事,直接死了就得了,火葬场一烧就齐活,像自己这种活得比较讨厌的,死了还得多费俩字儿,叫“嗝儿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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