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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写我的爸爸之前,我把播放器里能找到的关于父亲的歌曲都听了一遍。
我在想,我要如何才能写出心目中父亲的模样。
如果在二十个人的人堆里,我一眼就能看到爸爸,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的爸爸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的脸是歪着的。
那就从这开始吧。
从我有记忆开始,爸爸就长这样。我以为他是天生如此,但有一次听邻居奶奶说,我爸小时候的脸是好的。
后来因为他调皮,爬上了柿子树要摘柿子。一脚没踩稳,从比房檐还高的地方摔下来。还好树底下常年积水,土比较软,又有一堆烂树叶铺着,从树上掉下来也没什么大碍,只磕了一下下巴。
再后来,我爸有一次在祭拜神灵的地方撒尿,彻底坏了风水,下巴就慢慢长歪了。
这当然只是胡扯。生病后,爷爷应该有带他去看过几次医生,不过没有治好,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读小学六年级时,妈妈陪着他去市里面的医院去做检查。之所以到现在还记得,是因为我爸临走前跟我说,他们有事要出门几天,把我和弟弟的零花钱放在爷爷那里了,爷爷每天会照常给我们。
爷爷却觉得完全没必要,早上吃饱早饭才出门上学,下午放学回来就可以吃晚饭了,根本不需要花钱。所以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每天可以买五根辣条的五毛钱零花钱,就这样被剥削了。面对爷爷那不怒而威的脸,我和我弟一声都不敢吭。
后来,我在床头边衣柜和墙壁之间不到一个拳头大小的夹缝里,看到了爸爸的病历和CT检查报告。因为下巴的骨头一直是歪着长,医生说如果再继续下去,以后可能会张不开嘴吃饭。
真正了解爸爸的病,是读大一的时候。当时需要写家庭成员的情况调查,我爸才主动和我提起,这叫“面部神经瘫痪”,俗称“面瘫”。我上百度去查,没有一个人的情况比爸爸严重,而且这是能治好的。
就在去年,我们校区一个刚上初一的小女孩,也是突然就面瘫了,说话的时候嘴巴有点歪。她妈妈立刻带她去看中医,每天坚持针灸,两三个月左右就完全好了。
我爸却没有治好。小时候家里穷,钱要花在刀尖儿上的。看了两次医生,吃了几次药,仍然没效果,但是它又不影响劳动能力和日常生活,那就将就着吧。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起来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而已。
我爸也照常长大,上学,然后恋爱,结婚,生子。还好,一步也没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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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结婚,我以前没有想过,爸爸妈妈之间是不是有爱情。仿佛我们生来就是一家人,他们俩生来就应该举案齐眉,温暖和睦。
有一次在家族聚会上,表嫂说,我爸看我妈的时候,眼睛里是放着光的。有妈妈在的地方,爸爸就看不见其他人。我反复回想起这些年,真的没有见过他们争吵。
我爸从来不会大声和我妈说话,我妈在抱怨的时候,爸爸也不会顶嘴,而是默默去做手上的事情。
我妈会像小女生一样,期待爸爸带我们出去玩,哪怕只是爬爬山,或者一起去街上赶集。
出门散步的时候,打羽毛球的时候,去外公外婆家玩,我妈总会说:“叫上你爸一起!”
妈妈说,当年刚和我爸在一起的时候,外公外婆是坚决反对的。我爸没有样貌,又没有事业,经济条件也不好。但是我妈还是一意孤行。
二十年后,她可以坦然地说:“我过得很幸福。”
原来我妈是嫁给爱情了呀。
爸妈常常会和我们相互吐槽对方,这是我们家里最欢乐的时光。
在网络上见到太多人,承受着原生家庭带来的痛苦,我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已经是最宝贵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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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计划在父亲节那天把文章写好,送给爸爸,向他表达女儿千里之外的惦念和感恩。我已经给妈妈写了一篇,我怕我爸这么久了还没收到,会有点吃醋。
虽然他也不会说,我也可以假装不知道。
但是我一直很犹豫,故事太多,不知道要从哪里写起,不知道他读了以后会不会介意和不安。对于父亲的感情,总没有和妈妈那样亲昵,有时候甚至是疏离的。
我从小就怕我爸。
小时候和村里的小孩儿一起下河洗澡,在水里玩得正开心的时候,看到寻来的我爸从河对岸田边小路走过来,我就吓得一动不敢动。然后乖乖地捡起扔在地上衣服,鞋子,一一穿上,一路被我爸抽着竹鞭子打回家。
竹鞭是他随手从家里的扫帚上拔下来的,黄色,细长,打在身上不会伤筋动骨,但是生疼。我从小吃着这鞭子长大。
手臂上,屁股上,大腿上全是鞭子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能闪躲,否则,我爸只会打得更厉害。
小学放学回到家,我和我弟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妈妈在厨房忙着做晚饭,三番五次对我们下最后通牒:“要么去写作业,要么来帮忙做饭!”
我们俩充耳不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这时,我爸悠悠地传来一句:“你们要等着我来关吗?”我和我弟马上就会按掉遥控器开关,讪讪地对笑一下,开始写作业。
令人不解的是,我爸其实也并不凶。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我和弟弟以外的人发脾气。
可能父亲的威严是与生俱来的,就像套在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一样,只要我爸一瞪眼,一提高音量,一说“等着我来帮你吗?”,我马上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就算是一只炸了毛的狮子,马上也要温顺起来。
在看电视的立马关掉,在外面玩的立马回家,在犯懒耍赖的立马去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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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从上初中开始,我爸就没有打过我、骂过我了。从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家,在外地上学,工作,并一年一年越走越远。
刚去县城读初一的第一个周末,所有的同学都回家了,我没有。
我没有想到第一周就能回家,第一次来到县城,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从学校到汽车站的路都不知道要怎么走。
我胆子小,也不敢问其他同学,或麻烦他们带我去车站。后来熟悉了才知道,其实只要出了校门右转,直走到红绿灯路口再左转,接着直走300米就到了。
班主任不放心我一个人住在宿舍,就把我带回了她家。老师和她的家人很亲切热情,我还是坐立不安,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着。
第二天下午,趁着和老师的妈妈出门散步的间隙,我偷偷走远,到公共电话亭,给我爸打电话。
开口叫了一声“爸爸”,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不要哭。”
这是九月的下午,大晴天,我爸正在田里割水稻。
他一定是挽着裤腿,赤脚站在水田中间,听到电话响的时候,放下手里的锯齿镰刀,双手在水里晃晃,把泥土冲干净,在衣服上把手蹭干,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安慰着电话那头泣不成声的我。
我忘了他还说了什么安慰我的话,不过从此以后,我几乎没有再因为想家而哭了。
往后每次离家,我爸都送我到镇上做班车。从家里到镇上要走半小时,碎石子路,不平,灰尘多。为了不弄脏行李箱,不把轮子震坏,我爸就一路扛着。
后来路修好了,可以拉着走。再后来,他买了摩托车,就可以载着我和我的粉红色行李箱,原本半小时的路程,5分钟就能到了。
把我送上车,把行李递给我,如果是相熟的司机,再向他交代几句。
“那我走了啊。”
“好。”
常常没有再多的话,我爸就转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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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家这么多年,我爸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想念,从来没有说过爱我。我们没有坐下来谈心,也没有过拥抱。
偶尔打电话的时候,我们甚至会尴尬得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但我也知道,他把我放在了心尖。
我体检不合格,要去医院复查,我害怕得大哭的时候,他说:“没事,有我在呢!”
他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我读书。
我考研失败,二战压力大的时候,他和我妈说,他才40岁,可以养我到80岁。
我爸希望我能做一名老师,希望我考公务员,他旁敲侧击了我两年。后来他说:“好吧,去做你喜欢的事吧。”他给了我最想要的自由。
做我父亲这些年,他应该很辛苦吧。我叛逆又固执,不听他的话。
可他从来不说苦,他说只要我过得好就行,他说他可以养我到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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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着手机里正放着筷子兄弟的《父亲》,放声大哭起来。
不知道,我是他的骄傲吗?
我曾经在我爸的脸上看过他收不住的笑容,第一次是我考上县里的初中,第二次是知道我考上重点高中的时候。
再往后的几年,让他为我担心的时候更多。
想跟他说啊:
“你牵挂的孩子,
长大啦。”
我在努力,成为他一辈子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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