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村上春树先生的《挪威的森林》(林少华译本)已有五、六遍之多,每次卒读仍有新的感悟。正如书中主角渡边彻对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的评价那样——“兴之所至,我便习惯性地从书架中抽出《了不起的盖茨比》,信手翻开一页,读上一段,一次都没让我失望过,没有一页使人兴趣索然。”——我对《挪》也怀有同样的偏爱,闲来随意翻开一页,那如同迷雾一样的青春气息便扑面而来,渡边孤独又冷峻的身影仿佛就在我眼前,直子的凄楚与婉约,绿子的野性和真挚,初美的执念与悲戚……这股雾气很快便充盈我的身心,让我再次沉浸其中。
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挪》是自己读过最好的一本书,当然现在心情也没多大变化,只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好”这个概念也有所变化,《挪》最出色的莫过于对于青春的迷惘、虚无和眷恋的场所式的重现,村上先生也说这是一部“私人性质”的小说,这意味着两点:一来这部小说含有作者真实生活的原型(特别是直子这个角色,我在读村上的其他作品时,不止一次地发现这些出现在不同作品中的角色都很神似),二来便是,作品紧紧围绕“青春”这个主题,于是便失去了立意上的高度,比如一些年长的读者往往更喜欢人性、政治、战争这样的题材,但如何你仅仅是想读一部关于青春的“纯爱小说”(村上先生本人就把《挪》当成一部百分百的青春纯爱小说)的话,《挪》绝对是一部耿耿于怀于“青春”二字的作品,以致林少华先生在《挪》的译序也感慨:村上作品中最能打动我个人、作为四十几岁的我个人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村上早年在日本文坛并不受待见,虽然以《且听风吟》夺得群像新人奖是实至名归,《挪》在日本、中国等地也大卖(日本已销出1500余万册(2011年统计),平均每6-7个日本人就有一人有这本书,是日本销售总量最大的书籍),但正如渡边淳一说的那样,他的作品总是对青春过度关注,似乎总是对那个时期的人物和事件纠缠不休。但就我个人感受而言,正是这种对青春苦苦的专注与盘旋,仿佛孤独少年一样为情事纠缠不休,却是最能打动自己的地方。我想,无论自己到达何种年龄段,如果仍对这种少年苦情为之动容,那么我的心态也一定是青春的、敏感的、充满生命力的。或许这也是《挪》在林少华先生四十多岁了仍能打动他的原因之一吧。
第一次读《挪》是在高二的时候,花三天的时间读完,虽然读的过程中是当半本小黄书看的,但读完之后即被书中的孤独之感打垮,感到无奈和痛苦。书中最后那句“目之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在哪里也不是的场所的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在我空虚的身体里不断回鸣。现在看来当时有轻度的抑郁倾向,在贴吧翻到大一的时候对《挪》的读后感如下:
“在高二看的《挪》,距现在有三年了,当然不包括这段时间反复看的几次。
其实从初中开始家里就有这本书,看了无数小说,唯独忘了这本。偏偏等到高二那年,在整段青春最迷惘的时候,心血来潮翻开扉页。等我合上书本的时候,只过了短短几天,却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心中是难以言表的悲哀。正好之前我因为一件自认为正确的事情被学校记过了,于是这本书就像催化剂一样,让我整个人的思想,或者说所谓的人生观价值观发生了变化,而且是往消极的方面。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对整个人生,无论现在抑或未来,都是无法制止的失望,你根本无法理解,那种仿佛本能和惯性般的失望,这种感觉是如何侵蚀着你的朝气,你的情绪,你做任何事情的动力。反正就是无处不在的失望,这种失望不是因为你断绝了希望,而是你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反正都是物质粒子周而复始在组合,你死了,你身上的原子又会成为另一个人或另一个物体的某部分,你就是这么想的,所以失望是没有意义的,希望也是没有意义的,你自身也是没有意义的。
那段时间,自己几乎是想把自己变成渡边那样的角色的。他有着深深的孤独,但他又不怕这样的孤独……慢慢发现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觉得自己像毫无朝气的行尸走肉,我在手心的位置写下“enthusiasm”,每天都写一次,防止掉色消失掉……
那段时间也过去很久了,不过自己自此也被染上了某种悲情的色彩,遇到不开心的事,心情不好的时候,那种失望的感觉又隐隐约约地在心底浮起。”
第二次读的时候,高考已经结束,心情也放松了很多,可是仍然沉浸在上次那种悲悯的氛围中——甚至这种心情在看到书本封面就会浮起。这一次最深刻的印象是“怜悯”,对主角渡边的怜悯,很大程度上是角色代入的缘故。
譬如读以下段落:
“三十七岁的我坐在波音747客机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附身向汉堡机场降落。十一月砭人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飞机一着陆,禁烟显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扬声器中低沉地流出背景音乐,那是一个管弦乐队自鸣得意地演奏的甲壳虫乐队的《挪威的森林》……
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她(直子)说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实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是只对她才存在的一个印象或者一种符号也未可而知——如同在那悒郁的日子里她头脑中编织的其他无数事物一样……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口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里面充塞着浓密的黑,黑得如同把世间所有种类的黑一股脑儿煮在了里边……问题是谁也找不到井在哪里。所以,你可千万别偏离正道!”
“而一听到这种声响,我便可怜起直子来。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并非我的体温,而是某人的体温。而我只能是我,于是我觉得有些愧疚。”
我发觉一开始《挪》便定下了阴郁基调,并且确定了一个事实——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渡边,连寻求的体温都不是寻求他的。并且,直子迟早都会跌落这种印象式、符号式的充塞着浓密的黑色之井。这多少让我难以接受,毕竟渡边是真真却却地恋着直子并想拯救她的,正如自己当时也恋着一位如直子般婉约的女生,想守护她,帮她走出自我的阴霾。
第三次阅读的时候,却是与前两次相隔甚久,这使得我完全有一个清醒的状态重新去体会整个故事。这是他写小说的守则,我觉得同样适用于阅读他的作品,也就是说,与一部作品保持一定的距离去阅读它,而不是完完全全地深陷其中。这一次,我突然可以领略书中很多看似平淡、实则幽默的细节,且往往因为这种细节而忍俊不禁:
如敢死队这个角色——“一月底,敢死队发烧近四十度,卧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约会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两张音乐会的招待票……敢死队在床上不停地翻滚,一副垂死挣扎的狼狈相,我总不能把他扔下不管……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噜一声翻身下床,若无其事地做起广播体操来了……我十分气恼,并把两张因他发烧而作废的票掏给他看……唔,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队说。”
“月底,敢死队送我一只萤火虫……这个,送给女孩子,她肯定高兴得不行。他说”
又或者是出于绿子的阳光与率真——“想躺着一张大大的、软绵绵的床上,绿子说……你一点一点脱我的衣服……脱到中间我还觉得挺舒服的,但我突然清醒过来,叫道,不行,渡边君!万万使不得,这方面我还相当保守。快别那样,求求你,可你偏偏不听。”
“听的呀,我。”(渡边)
“知道,这是幻想场面,让我继续下去,绿子说,接着你把那家伙亮出来,那个气势汹汹的家伙。我马上闭上眼睛,但还是憋了一眼,并且说,不行,真的不行,那么大那么硬,怎么也进不去的”
“不怎么大呀,一般。”(渡边)
“行了,你。幻想的嘛!那一来,你显得十分沮丧。我看你太可怜了,只好慰劳一下说,好好,瞧你那馋样儿。”
“这就是你现在想做的?”(渡边)
“是啊。”
“得,得。”(渡边)
也就是说,第三次阅读时,我可以读明白到“得,得”这两个字隐含的无奈与幽默了,同时全书很多地方也有很多类似这样风趣的场景和细节,这让我有了另一深刻感受:或许生活的本质就是苦闷的,可是充满趣味和阔达的火花也隐含其中。
后来我在《且听风吟》读到“从事写文章这一作业,首先要确认自己同周遭事物之间的距离,所需要的不是感性,而是尺度。”这是他写小说的守则,我觉得同样适用于阅读他的作品,也就是说,与一部作品保持一定的距离去阅读它,而不是完完全全地深陷其中。我突然发现几乎一体同心般贴近地阅读《挪》给我带来了很多体验,可是跟这本书“保持一定距离”地阅读却是我从来没尝试过的,我可以无限沉溺于其中的故事,却从来没从中抽身审视故事本身。
所以最近一次阅读这本书,正如我开篇说的那样,感受到的是阴郁的青春之雾以及字字句句透出的孤独与无奈,我仍是用身心去感受这本书,并且终于明白为何这本书一直吸引着自己——自我一直都无限怀念和思恋着自我的青春,以及那莫可名状的青春之梦。
大概这就是我目前感悟到的吧。
最后,关于这本书之外的一些信息。例如绿子是完全虚构的角色,村上本人也认为她是自己创造的最成功的角色之一。虽然《挪》出奇地叫座和大卖,村上本人当初却并不为此高兴,反而马上出国写了长篇《舞,舞,舞》来证明自己,究其原因,大概是村上的风格是以超现实主义或者说魔幻现实主义为主的,这几乎在他其他每一部长篇都有体现,唯独《挪》是完全的可以发生在现实里故事。在对比他其他作品的主题(如关于政体病态的《寻羊冒险记》,关于暴力的《奇鸟行状录》等),《挪》的主题也稍显低调与单薄,也就是说《挪》很有可能并不是村上自己认为最为得意的作品。
以上内容,如有错误或不妥,请读者留言斧正,同时如有如何关于《挪》或者村上春树的话题,我都十分希望跟各位探讨。
衷心感谢您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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