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痴
张超我
黄尚是个戏痴,早些年他在草台班子唱锣戏,经常演皇上,恰巧名字又与皇上谐音,因此,人们喊起来,“皇上”“黄尚”不分了。
早些年锣戏在中原大地独树一帜,属于濒临灭绝的稀有剧种,并列于豫剧、曲剧、越调等中原著名剧种之林。鄢陵大刘庄的锣戏就更是闻名遐迩了,由黄尚扮演的皇上具有王者之风,果断刚毅,运筹帷幄,风流潇洒,在台上一走步,一抖肩,就是一串迎头喝彩;一个果敢的眼神,一个悠长的颤音,能迷死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散场后能抖落一地艳羡的眼珠子;一抖胡须再甩一段高亢激越的唱腔,简直连男戏迷女戏迷都淹醉了。
皇上最走红的时候,是那年在开封府演唱多部戏《战徐洲》,当演戏演到大明皇上朱元璋被二十万元军困在徐州城时,大戏因故不演了,草台戏班转场去到另一个台上,这时可愁坏了开封一个富绅的女儿,她看罢戏回到家就得了相思病了:“这朱元璋那么个大英雄,若困死在徐州,大明江山怎样才能延续三百年啊!”从此病倒,日不思食夜不成眠,眼前老晃着由黄尚扮演的朱元璋风流倜傥,足智多谋的形象,那富绅请遍了开封城的所有名医,都看不透宝贝千金的病,最后还是女儿对父亲说:“爹,我这病是心病,心病还要心药医。就是那天看中原锣戏心中牵挂那个朱元璋落下的病根、朱元璋那么大的英雄咋困在徐州城出不来了呢?”富绅对女儿说:“儿啊,那是戏,朱元璋在徐州城出不来、咋会有后来的三百年大明基业呢?”女儿说:“这我也知道,就是心里翻不过来这个劲,爹真要疼女儿,就派人去把那个锣戏班子请到咱家来、把朱元璋给我从徐州城里唱出来,我这病就好了。”富绅心疼宝贝女儿,就四下派人寻找锣戏班子,找了几天终于把锣戏班子请了回来,就在富绅家后花园搭建了舞台,由皇上穿上蟒袍玉带,扮上朱元璋登台就唱:
“咚咚咚,炮三声,
徐达来到徐州城,
各路救兵聚城下,
救出了朱元璋你的主公啊!”
那小姐一看到皇上的扮相,俩眼就熠熠生辉,面若桃花。娇羞地对娘说:“我要嫁给这个人。”她娘一听着实吃惊不小,耐心劝慰:“女儿啊,你一个大家闺秀,怎能嫁给一个戏子,恐怕说死你爹也不会答应!”“你们要是不答应,女儿就不活了!”
最后,富绅俩口子耐不住女儿软磨硬泡,寻死觅活的。终于一狠心,将女儿嫁给了皇上。富绅的大家闺秀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衣食住行还得皇上侍侯着她,皇上在媳妇面前就快要变成太监了。
后来就解放了,成立了人民公社和生产队,草台班子演员各回各村务农去了,锣戏在中原大地也就绝迹了。皇上演戏是一把好手,干农活却是瞎子拍皮球,一没一。在庄稼活上俨然成了一个废人,有一段顺口溜就可以概括皇上的尴尬处境:“假皇上,真不错,吸着烟烧了麦秸垛,烧了麦秸垛还不愁,给队里拉砖又丢了牛,丢了牛不去找,背着大锣偷偷跑,遍地种他的大草莓。”因为皇上的老婆大家闺秀虽然不会伺弄家务和干农活,生孩子却是一把好手,那些年不兴计划生育,拿大家闺秀的话说不敢松一松裤腰带,一松就能生出一个妮子来,她一连给皇上生出五个妮子来,家里孩子一多,吃没吃的,穿没穿的,铺没铺的,盖没盖的。冬天里妮子们是一身黑粗布补丁棉衣棉裤,夏天里把棉花掏出来,又成了单衣服。睡的是麦秸窝,盖的是麻袋片。日子穷困得令皇上走投无路,他只好偷偷把大锣贴肉背上,外面用大褂子罩了,趁夜里外出唱锣戏,补贴家里拉下的凄惶,有好几次被外村的民兵押回来,说皇上到处散布毒草,那些年,村人们经常看到皇上脖子上挂个铜锣游街,走一步,敲一下,喊一声:“我是坏分子,我在散布毒草啊!,都别学我啊!”那样子像牛头上挂了一个铁饼,让人看了好不心酸。
公社里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那一年,皇上又能登台演戏了,不演锣戏演豫剧,不管怎么说吧,又可以过他那种魂牵梦绕的舞台生活了,可他登台没多久,剧团就把他开回老家了,因为坏分子不能演正面人物,而他演鸠山和胡传魁,那作派、那气势,倒盖过演李玉和郭建光的扮演者的气质和风度。
皇上在家里对大家闺秀老婆体贴周到得像个太监,伺候得无微不至,那时候虽然穷,虽然村子离开封城有一百多里的路程,只要大家闺秀想爹娘了,牵挂被打成资本家的双亲了,皇上就会拉着架子车,让大家闺秀老婆和孩子们坐上,他挥汗如雨地步行一百多里,去开封探亲戚。常常是半夜的时候,当满天星斗,寒露浓重时,皇上一家就起了床,熟悉仔细打扮一番,为架子车充满气,一家人不声不响就出了村,一路往开封奔走。他们总在夜旷村稀的地方歇息,皇上停下架子车,待老婆下来,就着银白的月光,用毛巾心疼地擦去皇上脸上的汗水,边擦边征求皇上的意见:“她爹,这里没人能听见,咱们来一段?”待皇上肃穆而庄重地点了头,他媳妇就会从架子车的棉被下掏出藏好的铜锣“哐哐”两锣开场,皇上走几步台步,清清嗓子,端正架子,开始字正腔圆地演唱:
“叫皇儿近前来,孤有话讲,
你的儿惹下祸难坏父王,
他秦门虽然是忠信良将,
打死人也应该把命抵偿。”
唱到动情处,他的大家闺秀老婆还能迈着细碎的台步接上几句呢!这悠扬雄浑的锣戏在这空旷寂寥的夜空里苍凉而辽远。
地分到各家各户的时候,皇上的几个女儿也像羽毛丰满的小鸟,出窝飞走了,家里只剩下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子。有一天老两口在家正看梨园春擂台赛的时候,大家闺秀老婆子来了一句:“老头子,要不,咱的锣戏也上郑州梨园春试试?”皇上心热了,想起了年轻时的辉煌与苦涩,“试试?”于是两口子卖了圈里的大肥猪,揣上钱,带着身份证就坐上了发往郑州的班车。
到了省城的电视台,交了报名费,验了身份证,却难坏了工作人员,锣戏?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剧种,怎么编组呢?最后请示领导,让皇上单独演唱。他唱了一段《三哭殿》
“李世民座江山万民称颂,
顺民心安天下五谷丰登,
只可恨突利子犯我边境,
秦驸马保边关孤王赞成……”
全场掌声雷动,评委们都站了起来,锣戏啊,几十年没有听到过锣戏了,你听:苍凉,高亢,悠长,辽远,这简直是天籁之音啊,民间戏曲的活化石呀!
一个姓夏的评委主任说:“现在正在抢救民间文化遗产,这锣戏不就是最宝贵的、濒临灭绝的戏曲文化遗产吗?珍贵、神奇,难得啊!我们赶快整材料,制录音,刻影碟,报往北京!
大家闺秀老婆对皇上说:“当初要死要活嫁给你,只觉得你演戏演得好,有风度,有气质,有男人味,谁曾想我嫁了个大熊猫般的国宝,我这一辈子啊,值!”
直说得皇上热泪奔涌,在省城大街上抱住老婆子亲了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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