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筱是我的朋友,我们碰巧在同一个地方上班,碰巧那一天都去吃鱼头泡饼,碰巧那一天我们都坐在了同一个区域。
老朋友见面,自然少不了寒暄,筱筱说,她从那里知道我做了一个公众号。我马上兴趣盎然地跟人家推荐我的公众号,希望人家关注,并且希望人家成为潜在的帮我涨粉儿的托儿。
筱筱问我写的那些故事是不是真的,为啥男主角最后都挂了?我说有杜撰的痕迹,也有真实的案例,只是人家讲述出来的,我不好篡改大团圆的结局。筱筱说那好吧,她问我只写爱情吗?我说不是啊,创业开始阶段,写原创的东西,情感,心路历程都可以的。
筱筱说上个月她父亲去世了,这个世界上她再也没有亲人了。
我问她,妈妈呢?没有其他亲人吗?
筱筱说,她从小就没了妈妈,她也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从小就与父亲相依为命。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从纸盒内抽了一张纸递了过去。
筱筱没有哭出声音,只是眼泪好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打湿了她那件漂亮的帽衫,我看到她脸上,眼泪流过的地方,留下两道泪痕,那泪痕弄花了她脸上的粉底。
她不说话,眼睛斜上盯着我后面那盏灯,她好像努力克制,可是约克制,眼泪越汹涌,最后她的鼻涕也一并出来,她抽噎着,擦拭着。
过了差不多十多分钟,她平静了下来,她说她特别有倾诉的欲望,特别想跟别人说一说她的老父亲。
我说我愿意做那个情绪的相谈箱,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我不擅表达,但是我愿意做一个最安静的听者。
筱筱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在产下她不久之后,母亲去世了,她唯一的模糊印象就是母亲的麻花大辫子,那是那个时代所有女人的一个标志。除此之外,关于母亲的回忆就是靠父亲的口述来知晓的。
筱筱的父亲是镇上的中学语文老师,她经常被爸爸带着去学校,父亲上课的时候,筱筱就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幼小的筱筱总是睡着在课堂上,父亲看到之后就会让同学们朗读课文,然后自己跑到后面,把筱筱抱到办公室的床上。
筱筱说,父亲会说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语言,各种美妙的话他都会,从诗经到楚辞,再到唐诗宋词,父亲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他的课也是最受欢迎的,同学们经常听得如痴如醉。
父亲是清瘦的,袖管里面就是枯竹一般的胳膊和手腕,双手也好像竹枝一般,这样一双手写出过一面面漂亮的板书,写出过一本本漂亮的讲义。这样的一双手,抱着她度过了不知世间辛苦纷扰的童年。
筱筱说,他记得有一次,有个班上的女生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给他,他感到万分羞愧,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违背师德的事情,才会让这个女生写那样一篇东西给他。当然这些事情,筱筱是看到父亲对着母亲的遗像说出来的。
父亲经常对着母亲的遗像喃喃自语,有时候一说就是好几个小时,尤其是在母亲忌日的时候。小时候的筱筱不知道情感是什么东西,她经常看到父亲有时哭,有时笑,而照片里面的母亲,永远都是笑的。
父亲经常对着母亲说,“婉仪,你看到了吧,筱筱又长高了,也胖了一些,她除了吃喝之外,什么都不愁。她也很少问起关于妈妈的事情,好像很懂事,怕我难过。我没照顾好筱筱,不如你心细,我总是让她睡在办公室里,冬天没有暖气,有时候会把筱筱冻醒。可是我实在没有那个条件,我对不起你。”
父亲总是把筱筱成长的一些小细节说给母亲听,“筱筱跑着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磕掉了一颗牙,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长出来。现在筱筱一说话就会漏风,我看她那样子有些心疼。筱筱不爱穿棉衣棉裤了,她喜欢穿薄薄的衣服,那么冷的冬天,不冻坏了才怪,都是那些大孩子教坏了筱筱。”
父亲还说,“筱筱特别爱吃那个方便面,不让她吃她就哭,说我是法西斯,这么小的孩子,知道法西斯是什么意思吗?总看电视和小人书里面的坏人都被叫做法西斯,她也就喊我法西斯。筱筱也留辫子了,我给她编了你最喜欢的麻花辫,又粗又长,就好像《小芳》里面唱的那样,你看到过吧,咱们的闺女很漂亮,是不是。“
父亲还说过,“婉仪,学校有人给我介绍对象,可是我怕人家不能善待筱筱,所以都拒绝了。我也舍不得你,你是为我生了筱筱之后身体才会虚弱,才会去了那个冰冷的世界。不管你是否同意,我都不会再走一步,筱筱就是我的命根子。我要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我要看着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看着她找到那个可以替我照顾她的人。”
每当父亲对着母亲说话的时候,筱筱看到的总是父亲的背影,有些话父亲说过很多遍,筱筱才会印象深刻,才会一直记着,许多年都不曾忘记。
筱筱说,她好像突然有一天,就明白了父亲说的是什么,明白了父亲的苦楚。
那是筱筱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有一篇朱自清的《背影》,那篇文章中穿着棉布马褂的父亲的背影,读得筱筱潸然泪下。她看到的父亲的背影是瘦削的,灰色的中山装,灰色的劳动布裤子,发旧的黄胶鞋。
随着筱筱一天天长大,父亲的背影慢慢有些微驼,父亲对着母亲照片的时候也不再那么多话,除了说“筱筱又长大了,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其他就很少说了,或者是筱筱不在家的时候说吧,反正她听到的不多了。
随着年龄的增长,筱筱听到父亲的咳嗽有些密集了,筱筱总跟父亲说,去医院瞧一下吧,可是父亲总说,就是感冒,喝点热水就好了,吃点药就好了。
筱筱去读大学那一天,父亲送筱筱去学校,他把买到的水果分给宿舍里的同学说,筱筱第一次远离家乡,希望大家多照顾她一些。筱筱觉得父亲迂腐,大家都是离开家乡,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送父亲走的时候,父亲从兜里掏出两只山竹,他说,“知道你爱吃,买了之后一直没拿出来。“父亲带着憨憨的笑容,递过来那两个山竹的时候,好像递过来两只元宝一样。
他上火车之前说,“回了学校,好好跟同学们相处,常给家里打个电话。“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进了火车车厢里。
筱筱说,火车开走的时候,她第一次体验到离别的心酸,她的眼泪几乎是喷涌而出,她开始奔跑在月台,去追赶那个已经开走的火车……
筱筱说,她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她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跟父亲说起。父亲说,“很好啊,不知道那个小伙子怎么打动了我的筱筱啊?“
筱筱说是因为他说了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父亲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说,“筱筱啊,父亲教的是语文,会说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情话,你却被这么一句话给感动了。“
筱筱说她知道,父亲的情话对着母亲叙说吧,远离自己的女儿,父亲一定很寂寞吧。
后来筱筱第一次失恋,父亲竟然从老家坐着火车,赶到了筱筱所在的城市,他像个闺蜜一样,听筱筱数落那个男孩子的种种不是,直到筱筱破涕为笑。父亲说,小小这个年纪,初涉人世,不懂情为何物,以后慢慢体会吧。
后来筱筱大学毕业之后,被学校保送到德国爱丁堡大学深造,筱筱打电话跟父亲说起的时候,父亲连连夸赞筱筱有本事,说,“到了那边给家里打电话。“然后就是一串串的咳嗽声。
筱筱习惯了那咳嗽声,说让父亲去医院看一看,父亲总也不去,筱筱也就疏忽了。
筱筱在爱丁堡大学,认识了一位德国小伙子,两个人相知相恋,打算步入婚姻的殿堂。她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坚决反对,说那么多中国好小伙儿,为什么要嫁给外国人。
筱筱很生气,父亲怎么这么迂腐,嫁给德国人怎么了?
父亲说,”嫁给中国人,我还能常去看你一眼,你也能常回来,说到底都是一个国家,也方便。可要是出国就没那么容易了。“
筱筱说可以坐飞机过来啊,也很方便。
父亲又说,“你在那么老远的地方,没个亲人,万一德国婆婆欺负你怎么办?婉仪你女婿为难你怎么办?”
筱筱自信满满地说,不会的,她跟那个德国小伙很相爱。
父亲依然不同意,筱筱很无奈,也很气愤,毅然决定在德国举行婚礼,婚礼上没有人挽着她的手臂,把她的手交给她的郎君。
婚后不久,她果然不幸福了,因为价值观,生活习惯以及民俗的不同,筱筱跟那个德国丈夫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后来那个德国丈夫竟然家暴她。
她打电话给父亲的时候,总是哽咽,父亲就问,是不是那个德国人欺负你了?
筱筱说不是,是她想家了,想回去看父亲。
有一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听到父亲呼吸十分困难,她慌了神,想要赶紧回国,可是那个德国丈夫藏起来她的护照,让她焦急万分。
她开始想办法跟德国丈夫离婚,多方诉求无果的情况下,她找到了大使馆,还是使馆工作人员帮助她跟那个德国丈夫结束了婚姻。
她的这个事情,被一位新闻记者记录了下来,并且发长文登上了中国各大网站。
筱筱回国了,她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去父亲的屋子里看望父亲,可是她看到的是父亲卧病在床。那么冷的冬天,屋子里面竟然没开暖气,父亲咳嗽的厉害。她看到垃圾桶里面的纸巾上,有着斑斑血迹。
后来父亲醒了过来,他几乎是哭号着问,那些新闻报道是不是真的?筱筱不明白父亲说的什么报道,就打开了电脑,看到了新闻中自己的照片,还有自己在德国的遭遇。
筱筱说是真的,不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父亲说,“当时我就不同意你跟那个德国人在一起,你看吧,那个人心术不正。”
父亲甚至说,他在申请护照了,他要去德国揍那个小伙子,给她的宝贝女儿出气。
筱筱哭着扶父亲,说不用了,她以后再也不会离开父亲了,只要父女俩都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筱筱带着父亲去医院做了检查,查出来是肺癌晚期,最多还有几个月的时光。筱筱听到医生嘴里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人都懵了,她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自己心中的那座山颓颓欲坠。
筱筱用自己的积蓄,在温泉村买了一套房子,她也在父亲所在的城市安顿了下来。她说要陪父亲走过最后的时光,可是又不敢跟父亲说他的病情。
父亲推着她出去工作,她只好出去工作,就在城中的一幢律师楼里面,做了一名民事诉讼律师,每天都回家看到父亲的笑容,她觉得很欣慰。
筱筱帮着父亲办理了离退休的手续,让老爷子轻松愉快地度过所剩不多的时光。筱筱一直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她以为父亲是不知道病情的。
可是有一天,她回家后,看到客厅的茶几上有一个信封,她喊父亲,可是没有人回应。当她拆开信的时候,她惊呆了。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筱筱父亲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现在护照办理下来了,他的德国签证也已经申请下来。他已经买了去德国的机票,他说要去帮自己的女儿出这口恶气。筱筱父亲告诉筱筱说,不用找他,他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日,他肯定会回来见筱筱最后一面的。
筱筱感到十分懊丧,因为她下班的时候,那班飞机早就已经飞走了。她迅速上网,打算定最快的一班飞机去德国,可是当天的机票已经没有了,最快也要两天之后。定完机票的她抱头痛哭,她打电话给登载她遭遇的那家网站打电话,要不是那个记者多事,自己的老父亲也不会在生命垂危之际远赴德国。
她迅速联系了中国驻德国的大使馆,请他们协助一下,如果遇到父亲入境,请他们务必协助阻拦老人。她想大使馆说了父亲的基本情况,并且恳切地希望父亲平安,如果情况允许,把父亲留在使馆,她去使馆接他回来。
第二天,她就联系到了那位记者,他们约在了筱筱公司的楼下,筱筱见到他之后,薅住了他的衣服领子,斥责他为什么那么多事,把整个事情批露出来。谁也没有给他授权,他侵犯了筱筱的个人隐私,筱筱说她要起诉那名记者,恢复她的名誉。如果父亲此行有生命危险,她会打官司到这个挤着倾家荡产,她甚至会杀了这个记者。
那位记者被愤怒的筱筱吓坏了,不过他还是很嘴硬,说他报道这个事情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筱筱说去你妈的人道主义,如果父亲此行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就等着偿命吧。
然后筱筱去了朝阳区的法院,提出了诉讼申请,状告这个记者未经授权私自揭露个人隐私,侵犯筱筱名誉等。
走出法院已经是下午了,她接到了德国使馆的电话,是父亲通过使馆打过来的,他已经平安到达德国,被使馆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到了大使馆。筱筱说使馆工作人员会安排父亲回国,希望父亲能够配合使馆工作人员的工作,不要擅自行动。
父亲显然有些不太甘心,他说自己就是想教训一下那个德国小伙子。筱筱听见话筒传来使馆工作人员的声音,说那个小伙子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被罚金,被拘役,被限制出境等等。
在使馆工作人员耐心地开解下,筱筱的父亲才放弃了跟那个德国小伙子“决斗”的念头,坐到了回国的飞机上。
筱筱早早去了机场,等着父亲归来的身影,可是那趟航班的人都走出来了,也没看到父亲的影子,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于是她再次给驻德国使馆去了电话,说并未看到父亲乘坐那一趟班机回国,请求使馆帮助寻找一下,父亲病入膏肓,真的不适宜奔波劳碌,更何况还是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她说她会乘坐当天的飞机到德国,希望使馆务必要帮助她,她急得哭了……
本来筱筱打算接到父亲再退机票的,得知父亲并未回国之后,她办理了去德国的登机手续。
筱筱在飞机上睡着了,她梦见父亲在她的面前呼吸困难,口吐鲜血,然后倒在了地上,她悲痛欲绝,哭醒了。旁边一位好心的先生递上了一包纸巾,并且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筱筱抵达德国已经是当地时间晚上了,她落地之后就赶紧拨通了使馆的电话,得到的消息是父亲已经被送到了慕尼黑的一家医院,有使馆工作人员已经赶赴慕尼黑了。
她迅速联系到了在慕尼黑的使馆工作人员,她想问一下父亲的状况,使馆工作人员说人已经走了。
她的手机掉在了地上,腿都软了,她跪在法兰克福机场大厅里,泣不成声,她喃喃地说,世界上最疼筱筱的那个人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深深自责,为什么当初执意要嫁到德国?为什么不听父亲的劝告?为什么连父亲申请签证这样的事情都没察觉到?她这么不合格的一个女儿,她恨自己不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当她到达慕尼黑那家医院的时候,她在停尸房看到了父亲被装进了一个袋子,冰冷的袋子放置在一个冰冷的钢铁抽屉里。她摸着父亲带着霜的发丝,泪如雨下,她哽咽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父亲,可是父亲就那么躺着,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愤怒,他是那么平静。
后来使馆工作人员告诉她,父亲去只知道那个德国渣男家住慕尼黑,具体住在什么街区,他完全不知道,他也不懂德语,跟人交流也十分困难。他只是拿着照片,向街上的人询问,可是大家都摇摇头,不知道是听不懂还是真的不认识。
后来父亲倒在了大街上,是当地警察把他送到医院的,使馆工作人员赶到的时候,医院在做最后的努力,可是努力未果。
筱筱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国,她一路上呆滞地坐着,回到家之后,她跪在母亲的遗像前,她捶胸顿足,说自己对不住母亲,没有照顾好垂危的父亲,她不是一个孝顺的女儿……
她说每一位父亲都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收到一丁点伤害的,他会加倍地从伤害自己女儿的人身上找回来,不管那代价有多大……
筱筱依然情绪低沉,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臂上有一个黑色的别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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