皱纹里的爷爷

在很多个晚上我都会想起他，如此的痛苦又如此的后悔。

那时还有一个星期就放月假了，高三的时间虽然很匆忙但还是趁着周六下午的半天假跑回家，即便会浪费很多时间在路上，但因为有了思念的人，花费再多也是值得的。

他在伯父家大厅下睡着了，微微的有些鼻音，风扇似乎像他一样老了，吱嘎吱嘎地把风传到老人身上，慢悠悠地转啊转。

皱纹里的爷爷

他说裤头最近紧了很多，让我帮他改改，他说“老了啊眼睛就不好使咯，你妈不肯给我改，你伯母也不肯给我改，老咯，老咯。”。

穷苦人家长大的孩子格外惜物，即使是到老了也是执拗不改，儿孙给买的衣物也是压箱底，不肯穿。

他说“去上学时路上要小心，慢慢过马路，用心读书。”。

我曾以为还能听到很多次他说这样的话，可没想到却是最后一次。

月假，碰到某个村人说他住院了，问他几时能回，我当时听到也是一愣。看到家里一片低沉的氛围，远在它乡的亲人也陆续地赶回来就料想大事不妙了，那天是我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很伤心，却没有眼泪掉下来。

眼泪这家伙啊，总是迟到，当你想要它慰藉的时候它不见踪影，当你在夜深人静时却突然出现来打扰你。而回忆这家伙则是更可恶！它不甘心当夜行侠，它会在你吃饭时跑出来，又或者是在穿鞋时跑出来，它会在某个地方某个角落藏着，在你不注意时跑出来折磨你一顿，当你转过身来寻找它时它又是一溜烟地跑开。它把你惹哭了却不会安慰你，像个恶作剧的小孩。

皱纹里的爷爷

他说：“牛是个有感情的动物。它啊，可是辛苦了一辈子的。”。

刚入春时南方的气温还有点冷，透着阳光的雾也格外浓厚，他一手牵着扎着小头发的娃娃一手赶着牛向远处山里走，身后燕子叽叽喳喳地剪开春天，地里的艾草也在静静的吸收春光。

他说：“这是臭气草，有止血的作用，一点点叶子就可以啦。”。

明明是一个农民却认识那么多草药而且把药效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不差。明明没有接触过半滴墨水却把道理说得透彻。

他说：“撒谷子时一定要加药，不然老鼠啊虫子啊都吃光了就没苗长咯。”。不休不眠的天天防着守着生怕这些小土匪们吃光这辛苦的劳作哩，就怕秋天没了收获。

他说：“听见那个鸟叫没，它这叫声可有故事了，妹妹啊我跟你讲…”。

山林里那么多鸟儿他都能认出来，什么红嘴的、尖嘴的、大嘴的他都能说出几个故事来，带着几分神秘和几分寓意的故事，苍老颤抖的声音慢悠悠地说着。

他说：“那龙眼可好吃了，待我爬上去摘妹儿你就在下面接着啊。”。

虽然他是个老人却活泼得很，看这树枝一颤一颤的人心也跟着一颤一颤，树叶沙沙响声引得田野那边也响起应喝的呼叫。

他说：“妹妹乖啊，肥肉也是很好吃的不信尝尝啊。”。

这么多年来他还是喜欢吃肥瘦相间的，可我却不愿再尝一口肥肉。他也不恼，依旧是笑咪咪的，仍是哄着自己家的幼儿。

皱纹里的爷爷

他说：“妹妹莫惊哈，阿爹给胆你哈，以后就大大胆胆的。”。

小时候被黑夜吓哭，只有他站在灯光下安慰我。从那以后黑夜都变成了白天，即使是夜晚外出也有月光相陪。那个给我安慰的人不在了但他给的安慰却让我大胆地到天南海北。

他说：“天儿莫怕啊祖祖在呢，祖祖保保胆，祖祖帮你哈，天妹听听话话个哈。”

他蹒跚地走到窗边试图哄哭泣中的小侄女。他的语气就跟哄小时候的我一模一样“妹妹莫怕啊阿爹在呢，阿爹保保胆，阿爹帮你哈，老妹听听话话个哈。”。

嫂子说，他是下午走的，上午抱小侄女去看他的时候他说“天妹来看祖祖了，好乖女啊，可惜祖祖要走了，见不到天妹长大了，天妹很快就不记得祖祖了，天妹要乖乖的啊要记得祖祖的话。”

他说…他再也没说过什么了，他再也不会再说什么了。

一周后，跟表姐聊天，她问我说外公腿好点没，吃得过饭吗？我说，你外公他走了，前几天走的。电话那头一听到这话就哭了，她说“明明过年的时候还让我明年再回来看他的，我以为他就是住个院就可以回家了。”

我也以为呢，我也以为他像以前每一次住院时都会有力气跟儿孙吵架，都会像每次快出院时那么充满活力，都会像我每次回来时能叫声阿爹有人应，都会像每次上学时有人让我路上注意安全，都会像每次都有个老人在电话那头问“你吃饭了没”，都会像每次年夜饭后收到一个来自爷爷的微薄压岁钱红包。

皱纹里的爷爷

而现在，讲“我回来了”再没有那么一个老人应答；讲“我走了”再没有一个老人让我路上小心；拨打电话也只有“你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回应；再没有那么一个人很郑重其事地每把压岁钱交到每个人手里。

他再也不能爬树摘龙眼吃，再也不能听到鸟儿叫，再也不能住院，再也不能跟奶奶或儿孙吵架了，再也不能哄孩子了。

过了很久，似乎是很久很久，久到渐渐习惯少了一个人的大家庭，久到快忘了他的样子，久到快忘了他曾存在我们的生活中。直到三岁的小外甥问了句外公祖呢才猛然惊醒。

噢，原来他离开我们很久了，原来他真的存在过，要不是看到照片我都快忘了他的模样了。

怎么可能会忘呢？我又怎么可能会忘呢？腿脚有问题走路会拄着根棍子，他不喜欢穿鞋子因为鞋子会让他走路很累赘；他的手刚开始是不抖的，后来抖得连抓也抓不住；他不喜欢吃香蕉，是他肠胃有问题所以逼不得已要吃。

我没有忘记，那个是我的亲人啊，我亲亲切切的亲人啊，我心心念念的亲人啊。

在每个夜深人静时想起他哭得两眼通红，又每个白天带上他护着的胆子继续前行。他的离去让我更懂得珍惜身边的人，善待身边的人。

别等到某一天再也见不到那人了才懂得去珍惜，别等到过往了才后悔莫及。

图源72小时实纪 图源72小时实纪 图源72小时实纪 图源72小时实纪 图源72小时实纪 图源72小时实纪

姑妈讲爷爷走的那一刻还在喝水，刚喝一几口就吐了，吐的血水。他就这么走了，没有说过什么要交待的话，走得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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