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自然死亡事件

超自然死亡事件

（一）

我至今仍记得杨万民满头大汗跑来找我借钱的那个晚上，他顺着学校围墙外一条隐秘的夹道翻墙回到了学校找我，他气喘吁吁地跟我说，他把女朋友的肚子搞大了。

“借多少。”我问他。

“两千，不够我再找别人去借。”

“要这么多？把孩子生出来需要多少钱。”

“生孩子八百，生出来你要？” 杨万民瞪大了眼珠子问我。

“我不要。就算死一个老头儿殡葬费也花不了两千。我没这么多钱。”

“女人打胎就相当于死过一回，太便宜的对身体不好。”

杨万民最终从我这里借走了三百。那是我昨天兼职帮人送葬吹唢呐挣来的血汗钱。我高中时在班里名列前茅且酷爱艺术，到了大学依然秉持着一颗艺术的初心，所以诸如此类吹拉弹唱我能完全胜任。其实原本我还可以舞狮兼抬棺材，这样的话还可以多加五百，但这生意最终没能谈成。我极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专业所长，如果算上上一回帮学校物业的老头儿朗读失物招领的稿子，那这就是我通过自己专业赚得的第二桶金。碰巧的是，这唯二的两次报酬全让杨万民借走了。

我认识杨万民的女朋友，她叫张思慧。高中的时候她就是我们学校出了名的破鞋。当时她和我们一名年轻的政治课老师传出了风言风语。有人说看见他们两个人放学后手拉着手一块儿不知道去了哪，有的人就补充说他们两个人是偷偷摸摸去了小旅馆。我们县城当时有一个老汽车站，临着汽车站的一整条街全是各色各样的小旅馆，三四十块钱就能够开一间大床房。小旅馆一条街往东延伸个几百米就到了我们学校的门口。所以当时有人说亲眼看见张思慧和政治课老师去了小旅馆，这事我深信不疑。让我信服的原因不光是那些长舌妇嘴里的风言风语，她们每当在面对此类情况时总有一种百步穿杨式的好眼力。真正让我信服的还是张思慧自始至终留给我的那种水性杨花的形象。尽管我在此之前从未和她有过交集。不过后来我也的确在学校门口看见张思慧一个人朝着那条小旅馆一条街走过去，我当时看着身材丰满的张思慧屁股一扭一扭得朝前走着，她的校服经过自己的裁改变得如同紧身衣。我想到自己的那名政治课老师，下午的最后一节课他还文质彬彬地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的给我们讲述法国大革命，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脱光了裤子躺在小旅馆的大床上等待与张思慧进行一场热火朝天的运动。

没想到后来高考结束我跟张思慧竟然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张思慧作为全校人尽皆知的名人对我却一无所知。她不知道我是怎么样高考失利的，她也不知道我们即将奔赴的会是怎样一所毫无希望的三流大学。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野鸡大学在网络上甚至都找不到关于它的任何信息，杨万民亲切的称之为养鸡场。杨万民说女人进来以后都会被同化，会变成鸡，但是男人不一样，男人会变成鸭。

我和张思慧千里赴学、他乡遇故知竟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说的惺惺相惜。刚开学的那段时间我也曾计划着能够跟背井离乡的张思慧燃烧一下青春的激情。毕竟张思慧作为过来人，她的青春如同一把锋利的菜刀，已经被生活以及男人开过光了。而我的青春还一尘未染，我还是一块生铁。开过光的张思慧无论出于友情还是爱情或者同情都应该义不容辞地帮我一把。我为此专门跑去帮学校物业打扫了两个月的厕所，赚了五百块钱。我还去了学校西门的小区，那里有专门按日租赁的房子供大学生们住，我们都叫做日租房，光从字面意义上好像就足够让人想入非非，事实上那里的确成为了情侣们幽会的圣地。我打听到，五百块钱可以够我们两个人在那里住上半个月。

但张思慧已经改邪归正了。

张思慧跟我说，天底下的男人没几个好东西，所有男人无一例外都觊觎着她的美色，所有人在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开始意淫着能够跟她上床。她还问我，你没有这样想吧？我的心里当时七上八下，我告诉她，我跟其他的男人不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这些，我只是把你当做我的好朋友。我当时头都不敢抬起来。我的手里攥着自己好不容易赚来的五百块钱，看着张思慧一个劲儿地冲我笑。我现在觉得，当时的自己真是个十足的王八蛋。

但是很快张思慧就认识了我的舍友杨万民。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起就觉得杨万民是个可靠的人。我太熟悉杨万民了，他是怎样跟女生搭讪，怎样装单纯骗女生上床，这些套路我全都知道。杨万民本来说过会教我一些的，但是跟张思慧恋爱以后我都几乎没有在寝室再见到过他，他的那些套路直到今天我都还没有学会。所有这一些我都不敢告诉张思慧。

杨万民其实也觊觎着她的美色，只不过比起我来他的面相上更偏向于像个好人，私下里，他对张思慧的意淫有增无减。张思慧问他为什么喜欢自己。杨万民说，因为我觉得你特别单纯，就像一瓶毫无杂质的纯净水。张思慧因此深受感动以至于痛哭流涕，她一心一意地成为了杨万民的女朋友。

我的心里觉得有些遗憾，好在肥水没流外人田。杨万民顺水推舟借走了我准备好的那五百块活动经费。他马上拉着他心目中的纯净水两个人偷偷跑去学校西门的小区足足住了一个月。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极有规律。那一个月杨万民瘦了二十多斤，张思慧却愈加丰满。

（二）

兼职送葬的活儿其实是张庙介绍给我的，那时候他在我们学校旁边的一个小镇上已经声名鹊起。最辉煌的时候他几乎已经垄断了全镇的殡葬业务，而这不过是他全部产业的冰山一角，背地里，他几乎操纵着我们整个大学城的堕胎行业。张庙成了我们学校大学生创业中最名副其实的青年企业家。

一开始，张庙曾有过拉我跟杨万民合伙的念头。张庙说，全中国有多少所学校你们知道吗？我跟杨万民摇摇头。张庙说全中国有多少大学生你们知道吗？我跟杨万民还是摇摇头。张庙又说，全中国有两千多所大学，两千多所大学里至少有四千多万学生，四千多万学生里边按照中国的男女比例怎么也有一千多万女学生吧，一千多万女学生里边一年有多少人流产你们知道吗？！

张庙的话让我和杨万民心潮澎湃。他的视野足够宏大，让我们一瞬间可以放眼看见全中国。这之前我以为学校西边的围墙就是我目力所能到达的最远处，但是现在我可以放眼全中国了。张庙面露喜色，他详细地跟我们讲述了流产堕胎的灰色产业链，甚至用大数据分析给我们阐述了这中间的巨大利益。张庙眉飞色舞地畅谈起关于未来事业的宏伟蓝图，但我跟杨万民却不敢再听下去。

从学生摇身一变转为商人的张庙想尽了千方百计挣更多的钱。他用自己一知半解的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敲开了经济市场的大门，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无数次地从黑暗之渊将失足少女打捞上岸。比起爱神丘比特，张庙在无数女大学生的心目中显然要更加有分量。因为丘比特只会刺激人们分泌更多的多巴胺和荷尔蒙，事成之后他却扬长而去，但是张庙却默默无闻地帮助无数人解决了爱情的后顾之忧。张庙很快美名远扬，无数少女慕名而来。

张庙的事业刚刚起步时，他曾拉着我和杨万民去静安寺拜菩萨。我告诉张庙，菩萨会保佑孩子长命百岁的，但是这样你的公司就会破产。杨万民说，你不懂，张庙是求菩萨原谅自己的过错不然晚上睡不着觉。一心向善的杨万民还顺道去了旁边的殿里跪拜。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里供奉的是送子观音。张庙说早知道应该他去。张庙还专门去请大师求了菩萨像放在家里，为了锻炼自己的业务能力他甚至能够全文背诵《地藏经》，用作亡灵超度之事。我跟杨万民想，万一张庙哪天走火入魔搞不好会就地坐化吐出舍利子，但是他为了赚钱无恶不作一定不舍得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

从静安寺回来后不久，杨万民与张思慧的日出而作有了结果，大概观音真的被感动了，但是杨万民却因此难过地掉眼泪。

（三）

杨万民给张思慧打胎实际上只用了七百块钱，但借我的那三百他却迟迟未还。

我问他，怎么办的？杨万民说是张庙给介绍的，一条龙服务，还免费送亡灵超度。我又去找张庙打听。问他，怎么办的?张庙说张思慧的孩子不是杨万民的。我说，你怎么知道？张庙说是杨万民告诉他的。他去医院算了算日子，张思慧怀孕那半个月杨万民去医院做包皮手术了，下边缝着线，根本动弹不了。我问他，打胎怎么才花了七百，怎么比生孩子都便宜。张庙说他认识镇上一个大夫，那个大夫他爸的葬礼就是张庙给张罗的。他说就是那次我去兼职帮忙的那一家。那大夫是个好大夫，后来张庙还花大价钱请那位大夫做了自己公司的技术顾问。

张庙又跟我说了他一个人带着张思慧跑到那大夫家里打胎的详细经过。

张庙说他虽然在这行打拼，可是平日里做的都是殡葬生意，亲眼看着别人打胎还是第一回。那大夫白天要在诊所值班，只能晚上去他家里找他。大夫的家里也跟诊所差不多。我忽然想起来，大夫家门前的小胡同其实我也曾经去过，那时候大夫的爸爸死了，我去帮着送葬。胡同里不知道谁家养了很多只猫或者根本是些流浪猫。秋日发情的母猫叫起来如同小孩哭闹，时至今日我一旦想起来依然觉得毛骨悚然。张庙说一进门大夫就让张思慧躺到沙发上，那张沙发太硬了，看起来就很硬。大夫去里屋拿出来一把很长很细的钳子，应该是不锈钢的，张庙说，张思慧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老老实实地仰面躺在大夫家的破沙发上叉开了双腿。张思慧那天穿了一件黑色的旗袍。那件旗袍我也曾经看她穿过，张思慧身材很好。大夫很容易地就把那钳子从下面一直伸到了张思慧的子宫里。张思慧就那么仰面躺着，像是一只难产的螃蟹。后来房间里突然停了电，张庙吓了一跳。他问大夫，怎么办，停电了。大夫说，不要动，马上就好。后来屋里的灯又亮了起来，张思慧已经在沙发上坐好了，除了嘴唇发白之外几乎看不出来她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攸关的手术。大夫拿着酒精棉把手术钳擦干净，将之放回原位。张庙扶着张思慧一步一步走出了那条小胡同。

“不会出事吗？”我问张庙。

“不会。大夫说了，过两天上厕所小孩儿的尸体就零零碎碎排出来了。”

“哦，那就好。”我脑子里想的全是张思慧仰面朝天叉开的双腿，几年前那里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但现在那里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了。

杨万民变得郁郁寡欢，尽管这孩子的出现跟他自己毫无关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几乎断了联系。我听说杨万民搬去了学校西门的小区跟一个女生正式同居。杨万民把他爸打给他的学费全部补贴了房租。一开始我以为他是跟张思慧重归于好了，直到后来杨万民跑来还我那三百块钱我才知道，那女生并不是张思慧。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我问他在哪里赚的钱。他说镇子上有个大夫死了。张庙问他去不去帮忙，舞狮，一天五百，不过要帮着抬棺材。我问他，那大夫怎么死的。杨万民说不知道，听说是得了什么病，突然就死了。我说他不是大夫吗，他会治病，怎么会突然就死了？他说他不知道，死了就是死了。

张庙的生意越来越好。他花钱请人写了很大的对联贴在公司门口，上联是财源广进，下联是生意兴隆。我们毕业典礼的那天，校长专程请他来为我们做了讲演报告。身为大学生创业的典型代表，张庙一时间风头无两，他的一举一动都让台下的莘莘学子心驰而神往。他意气风发地祝我们所有人长命百岁，那一刻，我脑子里想的全是自己死后张庙会不会念在同窗的份上给我的殡葬费打个六折，甚至更多。

（四）

我还记得很久以前，张庙曾带着我和杨万民去静安寺里拜菩萨。张庙对我和杨万民说，菩萨会保佑人们长命百岁的。我当时问张庙，你害怕吗，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你害怕吗？张庙告诉我，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死亡只会削弱我们对于生活的恐惧。我当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张思慧慢慢地淡出了我们的视线。我后来其实悄悄去看过她一次，这件事我从没有对张庙和杨万民提起过。张思慧还跟从前一样漂亮。她跟我说，读高中的那一年，她妈妈在老汽车站旁边的那条街开了一家小旅馆，她问我知不知道那条街。我说知道，不过去年那个老汽车站拆了，新的车站搬到了县城的东边。她说，对，就是那条街，那时候放学回家总是有人跟在我后边说坏话。我说，他们都是嫉妒你的美色，你长得太漂亮了。张思慧笑了一下，我看出来她几乎快要落泪。她接着说，后来我太难过了，有一次我就告诉了老师，就是那个政治课上的老师，那个老师人很好，说陪着我回家，可是第二天别人就开始说那个老师的坏话。

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因为我意识到当年的自己也是其中的始作俑者之一。

张思慧说，这些其实都没什么，那几年放学回家，每次我走进小旅馆，听见的全是女人的呻吟，五花八门的女人的呻吟，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我问张思慧，那杨万民呢，你有没有跟他说过这些。张思慧说，杨万民怕死，可是我不怕，以前我以为自己会怕，可是我现在已经死过一回了，我什么也不怕了。

我再没有别的什么要问，我打算走了。张思慧把我拎来的一兜水果塞到我的怀里让我带回去。我说我不能带，这是买给你的。张思慧说，我不用你买东西，我这里什么都有。我说好，那我常来看你。张思慧感到很开心。我拎着那兜水果走出了张思慧的房子，从那以后我就再没有和她见过。

我想不到的是，此后多年我竟然常常梦见张思慧。她的孩子一次次地在梦里跑过来管我叫爸爸，声音咿咿呀呀像极了秋日发情的母猫。我告诉他，我不是你爸爸，你爸爸是杨万民。但他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攥着我的衣襟，一遍又一遍地管我叫爸爸。

我不知道张庙和杨万民是不是也会经常做这样的噩梦。还有张思慧，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所有这些我已经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