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生死名利
曼姬上次离开时对我说的话,总是时不时在我脑海里萦绕,她说:人来到这世上,是追求幸福的,不是追求真理的。而我却不这么认为。
我坐在杨朱对面,忽然又想起了这个问题。就作揖问杨朱道:“人活一世,生死为大。敢问先生如何看待生死?”
杨朱说:“一百岁,是寿命的极限。能活到一百岁的,一千人中难有一人。
即使有一人,他在孩童与衰老糊涂的时间,几乎占去了一半时间。再去掉夜间睡眠的时间,去掉白天休息的时间,又几乎占去了一半。加上疾病痛苦、失意优愁,又几乎占去了一半。
估计剩下的十多年中,舒适自得,没有丝毫顾虑的时间,也没有其中的一半。
那么人生在世又为了什么呢?有什么快乐呢?为了味美丰富的食物吧,为了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吧,可是味美丰富的食物并不能经常得到满足,悦耳的音乐与悦目的女色也不能经常听得到与玩得到。
再加上要被刑罚所禁止,被赏赐所规劝,被名誉所推进,被法网所阻遏,惶恐不安地去竞争一时的虚伪声誉,以图死后所留下的荣耀,孤独谨慎地去选择耳朵可以听的东西与眼睛可以看的东西,爱惜身体与意念的是与非,白白地丧失了当时最高的快乐,不能自由自在地活一段时间,这与罪恶深重的囚犯所关押的一层又一层的牢笼又有什么区别呢?
上古的人懂得出生是暂时的到来,懂得死亡是暂时的离去,因而随心所欲地行动,不违背自然的喜好,不减少今生的娱乐,所以不被名誉所规劝,顺从自然本性去游玩,不违背万物的喜好,不博取死后的名誉,所以不被刑罚所牵连。名誉的先后,寿命的长短,都不是他们所考虑的。”
我听了深有感触,说道:“先生所言,是说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杨朱点头道:“正是!”
坐在我旁边的曼姬听了,却说道:“人生苦短不假,但也应有所作为,怎么能仅仅耽于酒色玩乐呢?”
杨朱听了默不作声。
我听了,心里想既然人生苦短,为什么不及时行乐呢?又怕说了曼姬生气,只是略微一笑。向杨朱继续问道:“那先生如何看待死呢?”
杨朱说:“万物所不同的是生存,所相同的是死亡。
生存就有贤有愚、有贵有贱,这是不同的;死亡就有腐烂发臭、消失灭亡,这是相同的。
即使是这样,贤愚与贵贱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腐臭、消灭也不是人所能办到的。所以生不是人所能生,死不是人所能死,贤不是人所能贤,愚不是人所能愚,贵不是人所能贵,贱也不是人所能贱,然而万物的生与死是一样的,贤与愚是一样的,贵与贱也是一样的。
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活着是尧舜,死了便是腐骨;活着是桀纣,死了也是腐骨。腐骨是一样的,谁知道它们的差异呢?姑且追求今生,哪有工夫顾及死后?”
我听了,自言自语道:“活十年也是死,活百年也是死。仁人圣人也是死,凶人愚人也是死……既然最后都是一个死,那还做什么仁人圣人?还分什么是非对错?”
曼姬听了,对我说道:“颜郎!你在胡说什么?宋朝的文丞相不是说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朝的于谦也说过: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你怎么能因为人终归不免一死就不分是非对错呢?”
我听了笑道:“曼儿,你看的书越来越多了啊!上次是晋书,现在连宋朝明朝的书也读了?”
海若听了,对我不屑一顾的说道:“曼姬姐姐好学深思,连我都佩服!哪像你一天不思进取,就想着花天酒地?”
不想杨朱听了却笑道:“花天酒地有什么不好?我却认为人生在世就当如此!”
我听杨朱为我说话,心里高兴,说道:“敢问先生有何高见?”
杨朱听了说道:“曼姬姑娘说的要留清白在人间,不过是说死后要留清白的名声!而在老夫看来,名声这东西最是虚假不实!”
我听了好奇道:“愿闻其详!”
杨朱说道:“有实无名,有名无实!有实事的没有名声,有名声的没有实事。名声这东西,实际上是虚伪的。
过去尧舜虚伪地把天下让给许由、善卷,而实际上并没有失去天下,享受帝位达百年之久。
伯夷、叔齐真实地把孤竹国君位让了出来而终于失掉了国家,饿死在首阳山上。真实与虚伪的区别,就像这样明白。”
海若听了气道:“哼!尧舜这样的大圣人,却让你说成是虚伪的人了?”
杨朱听了笑道:“我只是说伯夷叔齐太实诚!不懂得虚让!”
海若听了,头一偏,说道:“反正我就觉得你说的不对!”
杨朱摇摇头,说道:“你这小姑娘,还是太年轻!圣人就什么事都对?恶人就什么事都错?”
海若听了,偏头不理杨朱。
杨朱继续说道:“我再来说说曼姬姑娘说的留取丹心照汗青!
太古的事情已经完全消灭了,谁把它记载下来的呢?三皇的事迹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五帝的事迹好像明白,又好像在梦中;三王的事迹有的隐藏了,有的显示出来,一亿件事中未必知道一件。
当世的事情有的听说了,有的看见了,一万件中未必明了一件。眼前的事情有的存在着,有的过去了,一千件中未必明了一件。
从太古直到今天,年数固然计算不清,但自伏羲以来三十多万年,贤人与愚人,好人与坏人,成功的事情与失败的事情,对的事情与错的事情,没有不消灭的,只是早晚快慢不同罢了。
顾惜一时的毁谤与赞誉,使自己的精神与形体焦灼的痛苦,求得死后几百年中留下的名声,怎么能润泽枯槁的尸骨?这样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曼姬听了说道:“美名虽说不能润泽枯槁的尸骨,但却能流芳百世!”
杨朱听了说道:“好!那我们来说这美名!天下的美名归于舜、禹、周公、孔子,天下的恶名归于夏桀、商纣。
但是舜在河阳种庄稼,在雷泽烧陶器,四肢得不到片刻休息,口腹得不到美味饭菜,父母不喜欢他,弟妹不亲近他,年龄到了三十岁,才不得不在没有先告知父母的情况下就娶妻。
等到接受尧的禅让时,年龄已经太大了,智力也衰弱了。儿子商钧又无能,只好把帝位让给禹,忧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穷困苦独的人。
鲧治理水土,没有取得成绩,被杀死在羽山。禹继承他的事业,给杀父的仇人做事,只怕荒废了治理水土的时间,儿子出生后没有时间给他起名字,路过家门也不能进去,身体惟悴,手脚都生了茧子。
等到他接受舜让给他的帝位时,把宫室盖得十分简陋,却把祭祀的礼仪做得很讲究,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忧愁辛苦的人。
武王已经去世,成王还很年幼,周公行使天子的权力。邵公不高兴,几个国家流传着谣言。周公到东方居住了三年,杀死了哥哥,流放了弟弟,自己才保住了生命,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危险恐惧的人。
孔子懂得帝王治国的方法,接受当时各国国君的邀请,在宋国时曾休息过的大树被人砍伐,在卫国时一度做官却又被冷落,在商周时被拘留监禁,在陈国与蔡国之间被包围绝粮,又被季氏轻视,被阳虎侮辱,忧愁地一直到死。这是有道贤人中惊惧慌张的人。
所有这四位圣人,活着的时候没有享受一天的欢乐,死了后却有流传万代的名声。死后的名声本来不是实际生活所需要的,即使称赞自己也不知道,即使奖赏自己也不知道,与树桩土块没有什么差别了。
夏桀凭借历代祖先的资本,占据着天子的尊贵地位,智慧足以抗拒众臣,威势足以震动海内;放纵全国所想要的娱乐,做尽意念所想做的事情,高高兴兴地一直到死。这是天子中安逸放荡的人。
商纣也凭借历代祖先的资本,占据着天子的尊贵地位,威势没有任何地方行不通,意志没有任何人不服从,在所有的宫殿中肆意淫乐,在整个黑夜里放纵情欲,不用礼义来使自己困苦,高高兴兴地一直到被杀。这是天子中放肆纵欲的人。
这二个凶恶的人,活着时有放纵欲望的欢乐,死了后蒙上了愚顽暴虐的坏名声。实际生活本来不是死后的名声所能相比的,即使毁谤他也不知道,即使惩罚他也不知道,这与树桩土块有什么不同呢?
那四位圣人虽然都得到了美名,但辛辛苦苦一直到最后,都归于死亡了。那两个凶恶的人虽然都得到了恶名,但高高兴兴一直到最后,也都归于死亡了。”
海若听完,一拍桌子,骂道:“好你个杨朱!你还真能说!真是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桀纣都让你说成完人了!”
曼姬听了,也起身说道:“先生所言,恕曼姬不敢苟同!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告辞!”
我听了惊讶道:“你们怎么说走就走啊?……”
海若厉声打断我说道:“你走不走?”
我听了说道:“我觉得先生所言也没什么不对……”
不等我说完,曼姬冷冷的看了我一眼,说道:“好一个没什么不对!海若,我看他是鬼迷心窍了!不用管他,我们走!”
说完,拉着海若出去了。
我一时站在那里,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恼曼姬在外人面前不给我面子,也就不想追出去。两手一摊,对杨朱说道:“妇人之见!还望先生不要见怪!”
杨朱笑道:“尊夫人和令妹还真是贞烈女子,一言不合就告辞啊!”
我哈哈大笑道:“我与先生可是志同道合!”
说完继续坐下和杨朱喝茶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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