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与铁轨撞击发出低沉的轰隆声,与夏风擦过生出阵阵呼啸声,窗外如墨般的夜景不断后退。卧铺车厢很安静,但在马鞍山停站后上来了几个人,肆无忌惮地大声聊天嬉笑,有点恼怒,之前酝酿好的睡意也全消散了,记忆却像铁轨一样展开了……
外公和外婆经人介绍而相识,双方都是再婚。外婆在妈妈很小的时候,大概八九岁吧,因溺水而亡故。我不曾见过外婆,只知道外婆的娘家在湖南茶陵。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最小的姨,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孩。
在往后的岁月里,外公含辛茹苦独自拉扯大了五个孩子,包括外婆带来的和前夫所生的孩子,他也视如己出,倾注了他无差别的爱。他对所有的儿女一视同仁,对所有的孙辈同样疼爱,一群孩子没有谁觉得他不是亲爷爷、亲外公。
他一个人要照顾、抚养五个孩子,成分又不好,过日子已属不易。即便这样,外公还是尽力地接济他哥哥留下的两个遗孤。一家人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下钱来,接济他两个侄儿的生活和学习,供他们上到了初中。
外公写得一手好字,颇通文墨,是个有条有理的人,着装总是清爽而整齐,不同于其他乡下老头。他出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富有的地主家庭。小村庄的老头老太扯起闲谈,至今都会说起石家冲宋家,夸张地描述曾曾外祖父如何财大气粗、曾外祖父如何挥金如土。不过外公很小的时候家里就已不再富有,他没有过过少爷的日子。
外公曾经因为会读书,在考试中考了第一名,有机会当“教书匠”。外公的弟弟体弱多病,文化也可以,而外公身强力壮,有把力气。经曾外祖父一番劝说,他把机会让给了常生病的弟弟,然后跟了一个木匠师傅当学徒,拿起了刨子、锯子和鲁班尺。
后来,他成了小镇上有名的木匠师傅,给人打造床、柜子、桌子、椅子等各式家具。我出生较晚,那时外公已是干不动木匠活的老年了,而新时代的人们已经抛弃了这些木匠老活计。家里还有几把小板凳,是外公亲手做了一批,每个子女家都拿几把去。
外公是个勤快的老人,干不了木匠活计了,他就找其他事情干,池塘养鱼、山上栽西瓜、种菜卖菜、扎扫帚、农家宴桌凳碗筷出租……他是一点也不愿意拖累子女,年纪大了还总是忙里忙外,为大家庭操持各种事情。记忆里的外公,从不肯停下勤劳的脚步,他总是种很多菜:南瓜、包心菜、玉米、丝瓜、黄瓜、秋葵……成熟以后,就分给各家,或者用扁担挑上两个竹篮去集市上卖。白发覆满额头,他也不肯停下休息,总是说我健旺着呢,孩子们怎么劝也没用。
列车飞驰,那几个人依旧在大声吵闹嬉笑,窗外景色还是乌压压的一片。今夜,难以入睡,一会想起小时候外公做农家宴桌凳碗筷出租,我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帮他推推板车,外公每次都会给我和表姊妹五块钱;一会又想起小时候和外公去傩神庙看花鼓戏,他总是会给买些小吃食,还可以骑在他的肩头上看到刘海和胡秀英;一会又想到上高中的时候爸爸生了场大病,每次去了外公那里他都会偷偷地塞几百块钱给我;一会又想起高考的时候,尽管我说那是迷信,外公还是去了一个据说很灵验的庙里给我上香许愿……
还有很多很多。
外公从生病到离开,只有短短半个月,我无缘得见最后一面。从此,人间少了一位慈祥的老人,天上多了一颗耀眼的星星,地上多了一群仰望的孩子。
(2018年8月7日)
今夜,怀念一位老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