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腕处有一块纹身,纹的是一颗蓝得近乎透明的糖果,当初为了将它做到满意的样子,我前后十几次去纹身店,纹身师说: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我说是啊,这年头谁还没点故事。
我的手臂外侧原本有一连串的刺青,每一个刺青里都藏着一段故事。或许上帝就是喜欢故事,所以才创造了我们。
我们将故事演得有血有肉,台前的看客品得津津有味。
1.
唐佳莹出现在一个阳光明媚但很普通的早晨,忘了具体哪一天,她就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强势地融入我的生活。
我原本有一大堆狐朋狗友,可能是因为在一群穿得花里胡哨染着粉粉绿绿头发的职高生里,唐佳莹的一头象征乖巧的黑色短发过于显眼。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代表了与众不同。
唐佳莹是重高的优等生,和我们这群“社会的败类”有云泥之别。不愧是优等生,她学得很快,抽烟喝酒打群架,我教她什么,她就学什么。
后来我教她泡男生,她转身就把我当时的男友搞到了手。
陈哥跟我处了两年,床上床下叫了我无数声宝贝,之前有个女生打了我一巴掌,他带人直接把那个女的手骨打折。
后来他护在唐佳莹面前,对我拳脚相加。
但是唐佳莹没有和陈哥在一起,在我报复般和另一个男生处对象的时候,唐佳莹突然出现,跟我说,她喜欢的是我。
那一刻,我近乎暴怒。我对她说,你让我恶心。
很多年后我时常梦回这一天,我和刘浩在昏暗狭小的空间里纠缠,唐佳莹推开门安静走到我面前,她跪下,哀求般说了两遍喜欢。我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那一声“恶心”,她眼里的光芒一瞬熄灭。
我蹲下身抱住她,解释道:我不是恶心你的这句喜欢,我只是在恶心你招惹陈哥。
然而现实中,我留下一句恶心就走了,唐佳莹眼里的光芒是否有片刻为我波动,我不知道。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错过她。
2.
人都是低等的喜欢犯贱的动物。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失去了之后才能明白陪伴的意义。唐佳莹被我拉黑的第三天,酒精也不能麻痹我的缺失空落。
她插足我的生活太深,剔除她就好像打着麻药挖掉了一根肋骨,现在麻药失效, 我竟隐约觉得难以忍受。人真的很奇怪,离得远了,反而能清晰感知到两个人的牵连。
孙倩倩十八岁生日,她父母为了庆祝她成人,宴请四方。孙倩倩和唐佳莹才是一类人,她们一样的骄傲一样的优秀,我不知道为什么孙倩倩会在初中执着地靠近我,但我很感激她把唐佳莹带到我面前。
天之骄子的成人礼,我这种混混是不被欢迎的,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孙倩倩逃离了精致而宏大的宴会,把我约到一家吵闹的小饭店里请我喝酒。
她说她的成人礼,只想和我一起过。
三瓶酒下肚,她说话已经开始混乱,醉意爬满她的脸颊,把她衬得很憨。可她说出来的话一点也不憨。
她说:你知道吗,唐佳莹为了靠近你,平日里在学校不听讲抄作业就算了,她竟然还逃了一整个暑假的补习班。
孙倩倩看着我憨笑,伸着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继续说道:她喜欢你,不行的,她靠你太近了。我也喜欢你诶。
她把嘴凑近我的耳边:所以我假装补课班老师给她爸妈打了电话。嘿嘿。
酒杯不稳,孙倩倩灼热的气息扑到我的耳边,我却开始为另一个人心动。
或许那天当唐佳莹说出那声喜欢的时候,我该回她一声:好巧,我也是。
3.
孙倩倩当着我的面拿出手机,努力翻找唐佳莹的名字,我来不及阻止,对方已经接通了。她对着手机喊了一大堆,只有最后一句稍显清晰:“楼诗怡是我的。”
对面静默很久,久到我怀疑孙倩倩没有按下免提。杯里啤酒的泡沫全部破裂,手机那头才传来熟悉的声音,很小声:“我知道的。”
你知道个屁!
孙倩倩耍完酒疯就倒下了,我一个人坐在旁边喝酒,想着唐佳莹,想着她那头乖巧的黑色短发,不知不觉也有了醉意。
店员过来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休息,她以为我们两个都醉了,急得不行。或许是酒精刺激了脑细胞,它们久违地动弹了一下。二十岁前唯一一次灵光乍现,是我在醉的边缘动弹,把手指放在孙倩倩的手机上解锁。
店员果然拨回去了第一个联系人。
等唐佳莹的过程还是有点长,许是因为中途还拿了几杯酒灌下肚,我趴着趴着就没了印象。等到醒来,听到的是一阵刺耳的闹铃,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唐佳莹。
她在我的额头落了一个吻,声音温柔地像我那早逝的母亲,她说:“睡吧。”于是我又闭上了眼睛。
4.
第二天接近天黑,我才终于在黑名单里面找到她,给她发了一句“谢谢”。等了许久,她回的是“晚安”。
好吧,那就,“晚安。”
睡得太久,第二天醒的时候天还未亮,我打开手机,给唐佳莹发了早安。
她似乎也醒得很早,马上回了过来。至此,我们的关系恢复如常。
但我不敢再打扰她学习。将神拉入荒芜确实有一种隐秘的快感,可我已经亵渎了她,不想叫她今后想起来,只剩下后悔。
大概是一个月后的下午,我拍了黄昏的流云,告诉她我在天台抽烟,顺带问她在做什么。
“我在想你。”
我终于可以把那句藏了好久的话告诉她:“好巧。我也是。”
我们开始见面,一周一次,猫咖,书店,图书馆,偶尔会去网吧,后来还去宾馆。我偶尔玩乐偶尔看书,她埋头苦读。
比起我这个混日子的,她反倒偶尔会有些蠢蠢欲动,她想去看电影,我说不行,你要好好学习。
她合该前程似锦,我不能成为她的绊脚石,那段时间,我经常会肖想我们的未来,譬如很多年后她成为社会精英,而我或许碌碌无为或许发愤图强,这时候我要躺在她的腿上,问她一句:喂,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她该站在她本来的位置,看过最好的风景。如果到那时候,她还喜欢我,那我们就无名无分白头偕老。
我会把我不敢说出口的那句“喜欢”,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呢喃。
5.
陈哥疯了,他打了我好几次电话,全部被我挂掉。在一个周五的早上,他堵在我家门口,抽的是红双喜。
“宝贝,我们重新开始吧。”他说。
我看都懒得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唐佳莹这个婊子敢耍老子,你这个贱人还帮着她,楼诗怡,你看好了,耍我是什么代价!”
陈哥已经有二十五岁,他如今跳脚的样子像个十六七岁的中二少年,我冷嗤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曾经炫耀般把每一个交往的男人纹在手上作为功勋,现在只让我难堪。所以我约了纹身师洗掉他们。手臂上的那串纹身很长,但面积倒是不大,激光机打下来的时候,很疼。
我没想到祛纹身会这么艰难,第二天手臂处出了水泡,我跟唐佳莹说:这周有事,不出去了。
等我知道唐佳莹进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还是陈哥告诉我的,他把我堵在墙角,将现场的惨状用手机刚给我看。
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已经连痛呼的力气也无。
她曾那么坚强那么耀眼,如今却叫一群狗欺负。
“陈哥,”我忍着眼角的泪,视线里面只剩下一片迷糊的场景,但我不敢示怯,“你最好别动她。”
6.
我只去医院见过唐佳莹一次,她脸上的青肿还没有消下去,连带着我右手臂处一连串的水泡也开始疼。
她看着我笑了,“你染了黑发。”
“嗯。”怕她父母问起,索性直接染黑了来看她。
她的短发已经过肩,先前我说我想看她长发的样子,她当时很认真地回我一句“好”,后来她便没有再剪过。
我没有久坐,确认她可以照常参加高考之后就离开了。回家路上遇到陈哥,他抽着烟,瞧着我的眼神阴毒而愉悦。
他抱住我把我压在墙上,贴耳跟我说:“她不敢告诉警察,因为你。”
他嘲讽的字句缓慢吐露:“楼诗怡,你好伟大呀。”
7.
我按照陈哥的要求单方面切断了和唐佳莹的联系,陈哥每天守在我身边,他或许对我余情未了,但更多的应该是报复我和唐佳莹的心思。
“你喜欢的是我。”他吻着我,身上沾满黏糊的汗液。
曾经对“女孩子要自爱”这个观点嗤之以鼻,现在却在这种粗暴的动作里突生出迟来的认同。
所有关于唐佳莹的事情我都只能靠孙倩倩嘴里得知。
唐佳莹正常参加高考。
唐佳莹考得不错。
唐佳莹出国了。
我疯了一般试图联系她,却发现所有的联系方式都被拉黑。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包括孙倩倩。
陈哥冷眼看着我,烟头烧到头,烫了他的手,他毫不在意扔了烟,视线依旧焦灼在我身上,未曾有片刻偏离。
我终于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墙角,张开嘴想质问他,却发现自己努力说话也只能发出丁点声音。
陈哥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他笑得很癫狂,颤得我的手都快抓不住他的领子。
“她看到我们接吻了,”他终于冷静下来,眼里隐约有笑出来的泪痕,“我用你的手机把她约出来。”
世界刹那间空白。
8.
陈哥的嘶吼把我唤回了神,他痛苦地弯着腰,鲜血从他捂嘴的指缝间流淌下来。
我无措地后退一步,后知后觉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我咬断了陈哥大约两厘米长的舌,吞咽了下去,并且对此一无所知。
除此以外,我还说不了话,医院的检查结果是癔症性失语。
我没去医院看陈哥,他出院后也没再找过我。离家前最后一次遇到他的小弟卢丰,卢丰喊了我一声嫂子。
我说:别叫我嫂子。
“陈哥是真的喜欢你。”
我点点头,替他点了一支烟,“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楼诗怡永远恨他。”
卢丰猛抽一口烟,最后问我:“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说:“除非他那根舌头能长回来。”
9.
2014年的夏天,风静止在我的舌尖。所有来不及的解释,都深压舌底。
我去了本省一所一般的大专,周末偶尔会约孙倩倩出来喝酒。孙倩倩发挥失常,复读一年,一年后她去了心仪的学校。
彼时我的声音已经恢复正常,开始极为自律的生活。两年后我成功专升本,去了一所不错的一本大学的幼教专业,毕业后入了编制进了附近的一家幼儿园。
教师是不允许纹身的,幸好从前的纹身洗得干净,后来手腕处留了个小糖果,用腕表盖住,也没人看得见。
2020年的初夏,孙倩倩跟我喝酒的时候告诉我,唐佳莹要回国了。
我喝酒的动作一顿,而后一饮而尽。
孙倩倩醉着酒跟我说:诗怡,我等了你这么多年,等到现在,却突然发现自己谁都不爱了。
孙倩倩像是渡过九九八十一难的僧人,她趴在酒桌上,我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说:祝你们百年好合。
10.
我去孙倩倩她们的高中同学会蹲人,是在一家ktv。
在她们包厢对门的墙等了许久,才好不容易等到唐佳莹。她穿得欲且妖,一头黑发瀑布般淌下,脸上的浓妆险些叫我认不出她来。
她朝我吹了一声口哨,继续往厕所走去。
“唐佳莹。”我喊她。
她停下来疑惑看向我,看了许久,才不确定般问道:“是你?那个诗……嗯……”
她忘了我的名字。
“楼诗怡,”我告诉她。
“嗷对,我好几年没回国,大家的名字都有些记不清了,抱歉哈。”
先前背过无数遍的话尽数消散在她得体的笑容里,我忽然地,有些不知所措。
“唐佳莹,我们能聊聊吗?”我低头不敢看她。
她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啊……可以啊,不过我们这……不是在聊吗?”
身后包厢的门再次打开,“Candy,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出来的女孩看到我,愣了一下,“这是?”
“我以前的朋友。”唐佳莹说。
“那你们先聊,”那个女孩凑上去吻了她一下,才离开。
“是我女朋友,”唐佳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的,我就喜欢这种坏坏的。”
我就喜欢这种坏坏的。
像是有一双大手掐着我的喉咙,我陡然想起八年前吞下陈哥那块舌头时滑腻的口感。
我僵笑着挥了挥手离开。身后唐佳莹似乎疑惑地问了什么,我没听清。
2020年的八月,我的癔症性失语突然复发。
夏天的风看了我一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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