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八节
师傅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不是不是!领导抽烟是领导的事,我们是不能抽烟的。职业操守,操守!实在困了就嚼口香糖,这玩意儿能保持清醒呐。”停顿一下又讲解:“作为一个合格的司机,人品一定要有保障,别说领导掉在车上的钱不能拿,连纸巾也不浪费一张。而且要做到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一齐问:“什么意思?”
师傅耐心讲解:“先说什么都看得见吧,我刚才在外面等着你们吃饭,一直算着时间,估摸着你们吃得差不多了,就发动车,紧盯着饭店门口。所以你们一出门,不用等老板招呼我,我已经开车过来。我几乎做到车门挨着饭店门,多一步也不能让领导走。当然,还得给你们留点空间道别用。要不是门太窄,我恨不得把车开进屋里去!平时眼睛不正视领导,但领导的一举一动全在眼里,以便随时调整自己的驾驶方式和说话态度。最好让领导觉得你是空气,不过是有存在感的空气,有你不多,没你不行。
再说什么都看不见,领导在车上打电话,与我无关的统统过滤。领导办事时,不管带我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我只当没发生过,回家睡觉也把嘴闭的严严实实的绝不说梦话,哪怕严刑拷打,一个字儿都甭想从我嘴里撬出去,我压根儿不知道!要是领导让我送礼,不管多难多麻烦,我必须送出去。没让我收礼,任何东西都别想往我车里塞,甭管赔多少笑脸我也给他推回去,不给领导找一丁点麻烦。过去单位的领导就很欣赏我这一点。”
小富笑了笑,悄声对我说:“可算逮着机会向我表心迹了。”
二子就是二子,有种当仁不让的呆勇,从座位上欠起身扳着师傅的肩膀说:“哪有那么玄乎啊?开车能认清刹车和油门还不成?”
滑头还没得到司机的工作,就已经开始恶性竞争了:“你把自己夸得人品这么好,可还是为了钱离开了原单位。看来原单位领导对你好也没用。单位那是铁饭碗,给得再少也有保障,小富公司万一倒闭了,你就去喝西北风了。”通过冷嘲热讽的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是滑头自鸣得意的劣性之一。
师傅想不到他们如此直白,神情赧然,借着打方向盘将肩膀一扭,不经意的挣掉了二子的手:“您说得有道理,在单位里谁也没法开除我,即便出工不出力也没人扣我的工资,这饭碗确实打不碎砸不烂,但饭碗是铁的,人心可是肉长的。”
不知他是在追忆过去还是在组织语言,愣了会儿神,聊起了他的往事:“我是行伍出身,由于综合素质不错得到了部队的推荐,转业到地方后就一直给大领导开车,大领导嘛,就是单位一把手,所以我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在单位里混得不错......”
滑头插话道:“狐假虎威?”
我们大皱眉头,连二子也看不过眼,说:“你真不会说话!”
滑头讪讪的笑。
师傅愠色转瞬即逝,心平气和的说:“在我刚参加工作的那个年代,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那个时代对‘领导’的概念并不突出,领导对我们也像家人一样。我跟过好几位领导,每当领导调走,我就换个领导服务,直到最后一位领导,才稳定了十几年。那是我接触最久的一位,也是与我感情最深的一位。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对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有什么好事都想着我。有句话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应该说的就是这种关系吧。他是那种非常值得信赖和倚仗的人,我家里很多事都是他帮忙办的。我也对他很敬重,起早贪黑忙里忙外,也不是图他什么,就是兄弟般的交情。唉......我本以为能这样干到退休,虽然这一辈子没发大财行大运,至少图个安稳不为生计发愁,可以说日子挺滋润的。不成想有次年底聚会,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那天来了一些更高级别的领导,以及和他身份差不多的至交好友。那些有身份的人聚会,看上去热热闹闹其乐融融,其实尊卑有序,不能有丝毫差错。那天比他级别高的领导有好几个,他平时心里特别有数,可那天情况特殊,领导不能不敬,朋友也不能不端杯,不知不觉喝了个大蒙,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弄回家。他老婆不喜欢他喝酒,看他大醉了更嫌弃得不行,要不是我死说活说,她都不给开门...嗯...如果当时不开门,我带他去宾馆睡一夜,他也许就出不了事了...”他出神的喃喃自语:“真不该把他留在家里...不过话说回来,假如他和我在一起时出了事,我就糟糕了。”
小富毫无反应,显然听他念叨过好多次了。我们问司机:“出什么事了?”
司机师傅摇摇头,平静的说:“他死了。”
我们颇感惊讶,问他怎么死的。
师傅继续回忆:“他老婆嫌他酒味太冲,让他在沙发上睡,她自己摔门回了里屋。我把他在沙发上安顿后,又在他旁边茶几上放了杯水,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这么多年,我从没见过他醉成那样。当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心里特不踏实,隐隐约约觉得会发生什么事,可是他已经到家了,所以没想太多。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我还没睡醒就接到了他老婆的电话,她在那边撕心裂肺的喊:‘他不行啦!不行啦!’我还没清醒过来,她喊破了音,根本没听出是她。我穿着睡衣就赶到他家,一进门,见医护人员正往外抬他。
早上她老婆发现他时身体已经僵了,周围吐得一片狼藉。后来才知道,他头天被酒精麻痹了神经,又是仰卧着睡的,半夜呕吐物灌进了气管,他在不知不觉中被活活呛死了。”他长长叹了口气:“唉!好好的人活活呛死了...”
滑头幸灾乐祸:“还有人被自己呛死...”
我用胳膊肘使劲撞他一下阻止住了他。
师傅缓了缓心情继续讲述:“他老婆又要撞墙又要跳楼的,后悔得不行,然而世界上最没用的事就是后悔了。我那段日子和我老婆没日没夜的看着她。后来她想通个歪理:‘凭什么我寻死觅活,别人却活得好好的?’于是她四处去告去闹。她的心情是能理解的,但是...换成你们会怎么样?”
二子轻松的说:“往死里告呗。”
滑头也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而且闹得越大,赔偿越多啊。”
我觉得告也不是,不告也不是,拿捏不定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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