瘾,生于人心,泯于人性。
每个人生来就拥有选择人生的权利,或善或恶,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们感恩上苍赐予阳光,感恩上苍赐予希望,但这世间有太多疯癫之人,他们不择手段的追求精神世界的极致快感,而后,丧失人性与人格。
阿者无言,鼻者无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六年前,我的亲弟弟方旭,在父亲母亲绝望的眼神中被戴上镣铐,从那以后,高墙铁网变成了隔绝方旭和我们的鸿沟。被带上上警车的时候,那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哭得像个泪人,他朝着父亲母亲喊道:“爸!妈!我能戒了!我真能戒了!”我清楚的记得,父亲艰难的挥了挥手,空洞的眼神望着他,嘴里念叨着:“戒…戒…戒掉就回…家。”
二老在我们兄弟两人眼中,是何等的坚强,可是面对自己的儿子,面对法律,却又那么无能为力。
那年,方旭二十四,刚刚研究生毕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不愿意从事父亲安排的工作,坚持要自己创业。工作两年的我心疼他,一次又一次的往方旭卡里打钱,具体多少,已经记不清了,当然,这些钱里还有两位老人的默默资助。
就是在方旭所谓的创业中,断送了他一生的前程。
……
我站在南平监狱门口,看着前方森严耸立的高大铁门,想到一会儿就能看到弟弟了,心情难免有些紧张。抽出一根烟放在嘴边,浑身摸了摸却没有摸到打火机。天上的细雨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打湿了香烟,见到了方旭。
面前这个人变得有些陌生,裂开嘴朝我笑了笑,然后傻站在我面前看着我。我的弟弟,我那阳光开朗的弟弟,因为那些令人作呕的白色魔鬼,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我鼻尖一酸,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嫂子给你买的新衣裳,在车里。”
一路上,我们两个没有任何交谈,雨刷不停的扫开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久久的沉默之后,方旭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哥,爸妈…还好吧?”
“咱搬家了,妈跟我。”我嗫嚅了一小会儿,淡淡的说道。我不敢看方旭的表情,只是握紧方向盘,双眼麻木的盯着前方的路面。
“先不回家,先去看看爸。”方旭的声音有些哽咽,消瘦的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双拳握的关节发白。看到他这样,我真的很难把六年前那个掐着父亲脖子要钱的方旭和现在的方旭想象成一个人。
坐在父亲的墓碑旁,方旭麻木的说:“哥,我这种人是不是应该下地狱。”我安慰道:“没骨气!爸在天上看着你呢,戒了就行。”
烧了旧衣裳,剃了头发,回到家了已经深夜了。上楼时,方旭艰难的用手扶了扶大腿,我在后面跟着,眼泪忍不住的留了下来。他的双腿因为注射海洛因导致大腿动脉破裂,虽然这六年在监狱中养的可以行走,但还是留下了终生的残疾,为他准备的衣裤穿在身上也显得肥大不堪。以前,他穿衣都是比我大一号,可现在,他的身体却再也撑不起那件十一号球服。
方旭说他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母亲,对不起我,我狠狠的打了他一拳,骂他:“谁都对得起,你最对不起你自己!”
他灌了一大口酒,眼泪吧嗦的哭道:“要不是因为我这个畜生,咱爸不会死这么早,咱妈也不会成这样!哥!我在里面特别想死…”
我看着他,没说一句话。有时候做梦,梦到他在监狱生不如死,梦到他自杀了,每次都会被惊出一身冷汗。说实话,我特别想打死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因为他亲手毁掉了整个家,六年来,我没有去监狱看过他一次,我恨他,恨彻骨髓!
这六年来,我搜集了无数关于戒毒的案例,有人复吸,有人得精神病,我紧张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胡思乱想。直到接出方旭那天,我还是没有摆脱这个噩梦,我怕,我怕他复吸,我怕他再一次毁掉自己。
陪方旭来到疗养院看母亲,母亲坐着轮椅呆呆的立在窗前,对于我们两个的到来没有丝毫动容。方旭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下,拉着母亲布满老年斑的双手盖在他的脸上,哭着喊道:“妈!我是方旭啊!妈!你摸摸看,我是你儿子!”
方旭进去之后,父亲一病不起,在医院住了小半年,突发脑溢血就撒手而去了,母亲自从方旭出事本来就有些精神失常,父亲一走,她老人家完全疯了。刚过五十岁的她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中,满头的黑发变得丝丝如雪。
父亲走了,母亲疯了,方旭进去了,家已经不再像个家。我把母亲送到疗养院治病,几年下来也没有所好转,母亲经常念叨着“戒了,戒了,回家了。”这句话在她疯了之后成了她唯一会说的一句话,我有时拉着母亲的手说:“妈,小时候你说方旭比我有出息,一直惯着,你看,惯出事来了。”这时候母亲就会哭,一边哭一边喊着“戒了,戒了,回家了。”每次听到母亲这样说,我都忍不住流眼泪,趁着护士不在,我们母子两人一起哭。
该死的方旭,该死的弟弟,你一定要戒了!
我带着方旭转了转市区,给他介绍了六年来南平市的变化,去了洗浴中心,兄弟两人有说有笑的谈论着往事。当他褪去衣衫时,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还是一下又一下的撕扯着我的心脏,有些伤我是知道的,有些伤我是不知道的。
方旭苦涩一笑:“都是在里面留下的,忍不住了就掰断牙刷扎自己。”我仔细的看着他身上的伤疤,一条一条,狰狞恐怖,戒掉了毒瘾,留下的是灭不了的痕迹。
方旭说这些伤疤留着也是个教训,可以提醒着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孽。我问他阴天下雨还会不会疼,他说疼,浑身疼,疼的撕心裂肺。我不能体会他那种痛苦,只能恨恨的说一句自作自受。我的弟弟,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父亲住院的时候对我说:“爸造孽,没有教育好那个畜生,苦了你了。”我说:“您别自责,方旭能戒掉的,等他出来了,我们哥俩给您和妈尽孝。”父亲说,养不教,父之过。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养大我和方旭,最后却是拿这个结果回报他们,方旭的错,我也有责任,长兄为父,我没有带好他,我对不起父母,我有罪,罪孽深重。
方旭问我小兵这几年怎么样,我说早出来了,搬了家,过新生活了,没有再联系。他说当不应该教着小兵吸粉,我没有吭声,当然不会告诉他,小兵在戒毒所自杀了。
自出狱一晃大半年了,我本以为方旭戒了,这次是真戒了,我不再相信那个戒除之后保持五年就不会再复吸的科学依据,我天真的认为,我弟弟意志力强,他真戒了。
直到我发现他去康复中心买美沙酮,那淡绿色的液体,那棕色的玻璃瓶子上那个让我提心吊胆的名字——盐酸美沙酮,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憧憬全部破灭了。
我把方旭绑在椅子上,掐着他的脸悲痛欲绝的问道:“不是戒了吗?不是戒了吗?为什么还喝美沙酮!”
方旭哭着喊道:“哥,太难受了!看到这个太难受了!我忍不住啊!求求你,让我喝药,这个药能慢慢戒掉的!”
听到他的话,我面如死灰,我问道:“喝了多长时间?”美沙酮确实是戒毒药品,可是服用的时间一久,必定成瘾,后果就是复吸。
他说出狱不久就开始了,我仍然存着一丝希望,再一次带他来到了戒毒所,说明了情况,领了药片。回去的路上他说再也不喝美沙酮了,我没有吭声,因为我不会再相信一个瘾君子的保证。
后来,方旭跑了,我知道他复吸了,找到他的时候,他卷缩在老房子的沙发上,屋子里全是灰尘,满地的烟头、注射器、空饭盒。他已经瘦的不成样子,整个脸上死气缠绕,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中掺杂着痛苦的呻吟。
我知道他时日不多了,来到他身边,半依靠在沙发上,给他点了一根烟,说道:“走吧,到那儿了给爸磕个头。”
这时电话响了,母亲也走了。
远在天国的父亲,母亲,你们看到了吗?方旭去赎罪了,你们要保佑他,在地狱少受点苦。
我的弟弟,我亲爱的弟弟!你最终还是下地狱了,像你说的,你是会被打入无间地狱的。
毕淑敏在《红处方》中说,我将从此以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对于方旭,正是如此。
恶魔之母,那异化的恶之花妖艳而又邪恶,用罪恶帮助迷失在路上的人们到达彼岸,然后沉沦,寂灭,幻化出一片罪恶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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