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走时我26岁，一个已能知晓世间冷暖，却还没有被世俗磨灭得棱角全无的年龄。那时，我已离家去了另一个城市打拼多年，他们第一次来到我所在的城市，却是因为老爸的病在老家已无法治疗。虽然，那是他那一年第一次去医院看病，却不成想，也是最后一次走进那家医院。
找了一家最好的三甲医院，检查之时，正好巧遇颌面外科上海一知名专家来座诊，医生看了老爸的检查结果和老爸的病灶部位，私下对我说，来晚了，若是能早一些或许还有一些机会。绝望与冷静冲刷着我的悲伤，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与妈妈商量后，我们放弃了去北上广，经济上的窘迫，让我们退而求其次的选择了我所在城市的这家医院。不是对老爸病情的放弃，只是想在现实与理想的夹缝中找到一丝平衡。
接下来手术，切下来差不多半斤多的衍生物，做了病理切片，确诊了口腔癌。手术做了六个小时，那一夜遵医嘱，陪老爸说了整整六个小时的话，深怕他睡过去。那一夜我们漫无边际说着各种我们这种含蓄的父女曾经不会说的话。他像一个孩子一样，时而笑，时而严肃，那种久违的温馨让我们在那一夜似乎都暂时忘记了悲伤。
接下来的时间，白天老妈负责在医院照顾老爸，我开始回单位工作，每天辗转奔波于单位、医院、菜场。每天从早上五点起床到晚上十点半到家倒头就睡，一个月下来瘦了十斤。那时最怕看到的就是欠费通知单，那上面的数字，一边牵动着老爸的治疗效果，一边牵动着我干瘪的荷包。关于病情，对老爸一直是隐瞒的，因为依他那种大不了一死的脾气是绝对不肯在医院老实治疗的。隐瞒病情的好处就是，治疗配合度高，心情放松。
入院后第十一天的那个早晨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老爸的犟脾气突然上来了，他闹着要出院，百般安抚都没有任何作用。无奈之下，老妈下楼去找他快要上班的主治医生。这时，老爸像发了疯似的往外冲，我一面担心的是连接着手术部位的引流管会再次出血，一面担心的是，如果他冲出医院我一个人该怎么把他带回来。在离医院大门还有50米远的一个大树下，我拉着老爸跪了下来，声嘶力竭的乞求他。早上八点的门诊附近，人来人往，大家都在围观着这一场与已无关的闹剧。那一刻，老爸像失去了理智一般奋力的想要挣脱我离开。正在这时，他的主治医生刚好出现了，连哄带骗才把他骗回病房。
接下来，依治疗方案，老爸从颌面外科的住院部出院了，转到了肿瘤科接受下一阶段的化疗。入住第一天，老爸睡的走廊。第二天，有病房了，只是前一夜那张床上刚刚走了一个病友。和医生反复的咨询，以及和老妈的仔细的考虑，我们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化疗。我懂他，与其让他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在化疗中折磨而死，还不如让他有尊严的活着。更何况，肿瘤科的主治医生，其实已经很隐晦的只差没捅破那张纸的向我表达了，化疗对老爸当时病情治疗效果的有限性。我和老妈都觉得，我们真的尽力了，只是，一切都发现得太迟了。
要准备出院了，某一天，老爸突然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对我说：“以后，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谁来照顾你呀。”那一刻我内心充满了伤感，我想在老爸时日不多的岁月里，让他不带着任何遗憾安心的离开。于是，我做了一个让我终生后悔的决定。其实，那时我有男友，只不过交往时日尚短，还没稳定到要见双方父母那个程度。而在我父母来求医的这段时间里，他礼貌且又懂事的暂时退出了我的生活，没有一个电话。我单纯的理解为，他是为了不想影响我全身心照顾父母。然而在老爸对我说出了那句话后，我打电话乞求他，告诉他老爸时日不多，让他来看看老爸。百般推脱无果后，终于答应过来。父母知道原来我已有男友，当然开心，特别是知道还可以看一眼他们以为是未来女婿的人，更是欣喜万分。他终于来了，看他空手而来，我有些许不悦，我说，买点水果吧。在不耐烦的情绪中买了水果上楼。双方见面，父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除了和我父母打了声招呼再无任何言语，头一直望向窗外。在不到十分钟的尬聊后，我找了个理由结束了这场会面。那一夜我们便以短信的方式分了手。其实，我能理解他那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无奈感，然而，我心里也很失望，哪怕是演一场戏他也不肯配合，何况是为了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事后回想，其实也挺幸运，不是每一段感情都可以经历人性的考验，其实，又真的有多少感情能经得住人性的考验呢？于当时的他来说，还没有成熟到如何表现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哪怕是一些走过场的演戏。
第一次体会什么叫“病入膏肓”，一个曾经高大的父亲，最后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材。在老爸出院二个月后，带着深深的遗憾离开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哪怕在他弥留之际老妈提示他要不要留些话给我们，他也不说。之后一直忙着丧事的琐事，来不及悲伤，直到出殡那天，父亲的棺木被抬上山后，我抱着父亲的遗相突然情绪失控，发疯一样的开始哭，哭到周围的人都来拉我都拉不起来。他们不懂我的悲伤，只有我自己知道，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那个去哪都会给他最爱的小女儿留两个桔子的爸爸了。
老爸走后，似乎生活又回归到了正轨，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切都已不一样。丧父和失恋的双重打击折磨着我，每天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游走在这个于我而言依然陌生的城市。失去了任何外出的动力，甚至失去了吃的兴趣。要不就忽然间的暴饮暴食，要不就忽然间什么也不吃。心情平静时，就一部电影一部电影的刷，心情不好时，就一瓶酒一瓶酒的灌。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年半，就在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病了。在网上找了一个当时最便宜的机票，只想出去散散心。当时无意中订的是西安的机票，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样一个疗伤的城市，看过了历史长河的变迁，看过了巍峨险峻的华山，我忽然间想明白，天高海阔，人生漫长，我怎堪用这样的方式来消耗我的余生。人，很多时候的开窍，真的就在一瞬间。
老爸离开至今已有十二年，家中他栽种的柿子树还在，我对他的想念也依然还在，只是学会把他离开给我留下的创伤压在了心的最底层。我已然结婚生子，如果他能看到这一幕于我而言自然是人生的圆满和幸福，不过，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因为，是他用他的生命深切的告诉了我，什么叫“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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