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立过春,太阳出来了,房子后的残雪慢慢融化,流到了柏油路上,随着太阳慢慢西去,这些水又结成了冰花。
太阳使劲西坠、西坠,天色也跟着越来越暗,最后天空西边的亮点也被黑暗吞没了。柏油路两边的路灯,重又接上了太阳的亮光,一点点,一点点,燃烧起来,照亮了柏油马路,点亮了冰花。冰花嘁嘁喳喳东一块,西一块,无规则地连贯在了一起,像是俏皮娃娃的涂鸦。
郭老汉吃过晚饭,背绑着手从院子里走出来,就站在大门外,看着眼前亮晶晶的冰花,好像这些冰花就是专意为他而来,他太爱它们了。他记得小时候,就时常把它们放到手窝搓来搓去,搓热了、搓化了,痒痒的,竟如无数个毛毛虫在手上乱爬。有时还会放到嘴边,咬掉一块,就如吃一个老冰棍。
今天他又拿起一小块,轻轻放入手心,“格格……格格格……”冷不妨他儿子——柱子从背后走过来,把梳着的四六头向后一甩,看着他爹说:“爹,笑啥里?”
“笑啥里?高兴呗!爹已请人给你合了八字,择了吉日,并送了好,单等着日子到了把云儿迎到家,我就等着抱胖孙子喽!”
“爹,就这事,我还以为是啥稀罕事呢!”说着就出门了。
“哎!你这孩子,刚从市里回来就让我生气,你是越大越不会说话了。这事在爹心里可是头等大事。”他扭头看时,柱子早溜了。
不一会,柱子娘吃过饭,解着脖子上的扣也出来了,她一看郭老汉还是长不大样,立即没好气地说:“瞅瞅你的样,还玩冰花,看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就不要脸。”说着又转身回了屋。
“不要脸、不要脸,人是越长越没趣味了。”他好像是说给别人,也好像是说给自己。他既不听劝告,也没有不高兴,继续创造着自己的奇迹与快乐,搭建着属于成年的城堡。
云儿可是书记的外甥女,他看中的就是这一点。私下里他也曾和儿子较量过多次,还是被他强压了下来,只要娶回来了云儿还怕他不服。
有人路过时,他就乐呵呵地抬起头同他们打招呼,他问道:“吃过了?”说着又掏出烟,毕恭毕敬递过去、点上。
“嗯,溜达一圈。”说着抽口烟,冒着烟走了。
有人过来时,他就停下来同他们说话。没人时就做个老小孩,要么拿冰花放到手里,要么上去狠狠跺一脚,或者放嘴里一点,冰凉冰凉的,然后吐掉。
邻居她大婶过来了,笑着说:“都多大了?顽皮劲还不下,我看你以后娶了儿媳妇怎么办?”
郭老汉脸一涨,一下子红到耳根,又感到火辣辣地烫,低声说:“那正好到时候陪孙孙。”
目送过她大婶,又迎来了他二叔,他立即在身上抹了抹手,慌忙掏出烟说:“来,他二叔抽一支,提提神。”
“孩子娶亲的日子定下了?”
“定下了,定下了。”
“到时候,早点过来。”
“那是一定的。”说完就走了。
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郭老汉打起哈欠来,“回家睡觉去。”他小声说着就站起身,又背绑着手往家里走,当他跨过门栏时,还不忘回头瞧瞧,瞧瞧那些冰花,像横扫千军一般只一扫,脖子就又一扭一硬跨进了门,“吱咛咛……”落了锁。
柱子娘见他回来,把凳子拉得“刺啦啦……”然后说:“死哪去了?也不知道回来。我去给你倒盆热水,泡泡脚睡觉。”说着就去了厨房。
郭老汉一下子瞟到了桌子上亲朋好友送礼的记事本,他情不自禁地翻了起来,“张某某三十元,王某某单子一条,李某某被面一个……”
他记得很认真,生怕忘了每一笔,更怕辜负了他们的一番情谊。他想着、看着,好像此时看的不是一个记事本,而是一幅画卷。有许多人,有咧嘴笑的、有张嘴笑的、说着不同的话,感觉就在耳边窃窃私语,场面宏大热闹,又感觉有点遥远,说遥远吧偏偏又觉得就在耳边,说不清道不明。
“水来了,我看你也困了,洗洗早点睡吧!”说着柱子娘把水盆弄得叮当响。
郭老汉合上本子,搬了个矮凳,脱了鞋就洗起来。他两脚使劲对搓着,搓了一阵子显不过瘾又用右手挖起来,挖老皮、掐死茧,最后洗够了左右一回头,竟忘了拿擦脚布,他不得不扯开嗓门喊:“柱的娘,擦脚步忘拿了。”
柱子娘从里间出来了,她瞪着眼说:“喊啥哩?”
郭老汉笑着说:“好老伴,帮我拿一下擦脚布。”
“你这人每次都这样,下次再这样自己拿。”说着一抬头又一举手把绳子上挂着的擦脚布就拽了下来,然后朝郭老汉撂去。说是这样说,其实下次遇到同样的事情,她还是照拿不误。
他洗过脚哈欠打得更厉害了,拖着个“哈哈哈……”就上床睡觉了,这一晚他睡得很沉,连个小梦就没有。
接下的一段日子里,不是今他大姨来了,就是明他三姑来了,好像是相同的一天却又是全新的一天。
靠东墙下的那棵无花果树,也由最初的光秃秃变成了现在的绿莹莹。连树下的那棵仙人掌也因为吸收了春光雨露,一天天舒展、亮泽起来。偶尔有蝴蝶飞来,伴着蜜蜂在阳光下跳一场春天的芭蕾。
一天、两天……日子如同婆姨手中的梭子,很快离大婚之日只有三天时间了,柱子娘早就约好几个近族婶子、嫂子一起套被子。吃过早饭,几个婆姨就在院子的阳光下忙活开了,铺席子、展被里、倒上面花、一点点抪拉平展,厚薄均匀,然后拿出被面,一个个鲜红的大红囍字在阳光下发起光。
几个婆姨不由“啧啧啧……”
“多好的被面,我那时结婚时……啥东西?死糟死糟的洋布。”说着羡慕地用手摸摸,然后把脸又贴上去,闭上眼,回味回味当新娘时的滋味。
“后悔了,要不再找个,再结一回。”
“去你的。要结你结吧!”
耍了一阵子嘴皮子,过足了嘴瘾。郭老汉看她们应该渴了,就提着一壶茶走过去说道:“他婶子、他嫂子……口也干了吧!歇一歇,喝口茶再干。”
“不渴、不渴。”几乎是异口同声,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但肯定不是那样。
吃过午饭,太阳一点点西移、西移,几个婆姨不再说话,低着头,把针线穿得飞快,只是一个劲干活。当太阳还没有完全在堂屋最东头屋门消失时,六个被子已套好了,她们又拉着被子说笑起来。
当然男人们也没闲着,先把刀子在磨刀石上磨得豁豁直响,然后在圈里挑一只最肥的猪宰了,开膛破肚起来。第二天早晨,挑几个精明的人,早早赶到集市上,把压桌东西买了,需要的青菜也购回。
大婚前一天是最关键的一天,女人择菜、洗菜,刷盘子、刷碗,男人找桌子、找椅子,发帖子,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要紧的是所有上桌的盘盘碗碗都要准备妥当,该蒸的蒸,该炸的炸。
郭老汉作为一家之主,大多数时候不参加劳动,只是和大家发发烟,倒倒茶。直到下午,柱子才顶着个四六头从市里赶回来了。一进院就和大家发起烟,发过烟就呆在屋子里,好像一点也没有做新郎官的喜悦。而郭老汉就不同,满脸堆笑自不必说,连步子也迈得格外高远、轻松,好像明天结婚的不是他儿子,就是他自己。
郭老汉觉得儿子的婚事是他半生干得最漂亮的事,儿媳妇虽不算太出众,但也上得了台面。关键是以后,他在村里可以扬眉吐气了,因为和村书记拉上了关系,连上了姻,看谁还敢小瞧他。
傍晚吃过饭,郭老汉送走了一茬又一茬人,最后只剩下了直系亲戚,郭老汉点上一支烟,慢悠悠在院子里抽着,巡视着,看着一盘子一碗,轻轻出了一口气。
郭老汉巡视够了又回到屋里,此时柱子见没人了悄悄走到他父亲跟前,低着头说:“爹,我看明天的婚就不结了吧!”
“你这孩子真会开玩笑。”
“爹,我说的都是心里话。”
“不行。不结也得结。”说着就去拿门后放着的条帚。
“你这个孽种、打死你。”说着抡起就要打。
柱子看父亲动了真格,就跑了起来,一个前头跑,一个后面追,碰到了桌子、椅子、盆呀、罐呀,它们发出哎哎哟哟求救声。柱子娘最先跑了出来,拍着大腿说:“你们这一对现世宝,这是在玩猫捉老鼠,快停下来,我的盆盆罐罐呀!”
郭老汉并不停,相反追得更欢了,一边追一边骂:“你这混蛋东西,就没见过你这样混蛋的,桌都准备停当了你却想反悔,我打死你、打死你……”一边追,一边抡条帚。真是悬乎,每次都是似挨非挨,看是打住了,实际只差了一点点。郭老汉拼命地追,柱子使劲跑,到底是老的不如小的,两三圈下来郭老汉已如伏天的老狗,张着大嘴,伸着舌头,喘着粗气。
这时有亲戚上去拉住郭老汉,这正合了他的心意,他也不强挣脱,只是倾倾身子,踮踮脚做做样子继续骂道:“起,松开手,让我打死他。”
柱子娘说:“你要打就先打死我算了,这都怨你,开始孩子不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可算了,你却逼迫着他,今可好了。”
郭老汉:“你这人总和我对着干。”
他大姨说:“都少说两句。”
他三姑接住说:“消消气。让别人听见多不好,孩子小不懂事,等完了婚有了老婆管教自然不会再瞎闹腾。”
“是呀!孩子毕竟是孩子,可能是一时糊涂,慢慢开导一下说不定就好了。”众亲戚一齐说。
郭老汉慢慢不吭声了。他大姨又去劝柱子,他大姨说:“柱呀!你看这事都到这份上了,还能退吗?”
柱子只是低着头涨着脸,两只手对搓着,好像是有一肚子委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硬憋着,从肚里憋到喉咙咽,又咽了口唾液下去,说出来怕不合适,不说吧理亏的是自己,最后他终于开了口。
“大姨,你是不太清楚,我爹把算盘打得太好了,他哪是为我娶媳妇呀!他是把我当一枚棋子使,让我结婚,为的就是和我们村书记拉上关系,找个靠山、靠山。我早就说不同意,可他每次都是逼着我。”
“哦!原来是这样,是你爹不对。可现在都这般田地了,这还有商量的份吗?孩,你仔细考虑考虑你爹容易吗?姨就不多说了。”
柱子娘也过来了,“柱呀!我看就认命吧!命该如此。”
柱子还想反驳,看看娘,又看看大姨、三姑,不知又该从何说起,还是算了吧!正如他娘说的就认命吧!
第二天婚礼照常,一切按原计划进行。娶亲的车大清早就走了,现在日头已照在堂屋西门上,车肯定已到了新娘家,抻起了指头。
院子里该装盘的开始装盘,该上锅的已经上锅,香气连同快乐写满了院子。而只有柱子哭丧着脸,像失了魂魄似的。不过他爹则不同,在他心里好像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似的,乐呵呵的,该递烟时递烟,该敬茶时敬茶。
快到正午,人客已齐,一院子人热热闹闹,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新娘子到了。”霎时院子里静了,接着自动腾出了一条通向堂屋的路,慌忙跑上了两伴娘,搀着新媳妇下了车。
这时人群又喧闹起来,有人轻声说:“是书记的亲外甥女,长得还挺俊的。”
“这老郭头能裘得很,这回根子可硬了,找了个靠山儿媳妇。”
接着主事发了话,“都静一静,静一静,新人拜堂了。”
院子里又一次静了下来,接着主事亮着大嗓门喊:“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三拜……”突然从大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等一等,等一等。”声音急而高。大家把目光又一齐投到了门外,连主事也看了过去,只见从外面跑过来一疯丫头,说她疯一点不假,解着怀,提着个鞋,脸憋得通红,正往下淌着汗,嘴里喘着粗气,就是说不出一句话。
“干啥的?快说话呀!急死人了。”大伙齐声说。
主事说:“我看她就是一个实足的疯子,存心来捣乱的,快把她给我轰出去。”
“慢,我有话要说,我才是今应娶的人。我已经怀孕五个月了,不信问柱子。”说着摸了摸微鼓的肚子,接着又去拉柱子的手。
大伙唰一下把目光投向柱子,好像此刻要把他的心剜出看看究竟是真是假。他爹他娘都希望他果断回答根本是编造,可等了好久却等不出一句话。
郭老汉急了,上前跨了一步低声说:“还不快说都是假的。”
柱子娘也跑到跟前,她说:“孩呀!一圈人都等着你呢!”
柱子把头一低,头发唰地盖住了眼,结结巴说:“是……是……真的……”
接着云儿对着柱子的脸就是一扒掌,哭着道:“骗子,一家人都是骗子。”说着把胸前的小花一拽扔在地上使劲乱踩,踩碎了捂着脸就跑了。左邻右舍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潮一样跟着新娘子走了。
郭老汉陪着笑脸说:“他婶子、他嫂子……怎么就走呢?”
大伙谁都当作没听见,只管走自个的。
柱子娘也跟着说:“大伙可别走呀!”有婆娘干脆“呸呸呸……”
郭老汉一看全完了,就对着柱子喊:“傻小子,还不快追云儿去。”
柱子站在那低着头一动不动,他脚下像是有磁铁吸着一般。郭老汉上去推了又推,他只是把身子歪了又歪,头发跟着甩了甩,又站着不动了。
郭老汉看着一院子一筷子未动的一碟子一碗,从院子走到大门口,他又看到了那晚的冰花,不是结在了柏油马路上,而是结在了心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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