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江水滔滔,带动岁月奔腾,从我五岁起就一个人走在江边,现在我是十七岁的少年。当我站在江岸边,他们就会说,肖申长大了,嘴巴上都长毛了。我没有回头,我知道女人最爱的就是交头接耳,说三道四。你最好随便她们去说,因为她们不会停止,也不会因为你的难堪而停止对你的各种猜想。
我没有去看她们,我知道此刻她们脸上的表情。她们还说,那个时候肖申还是个小萝卜头。我知道,她们在这样形容我的时候一定在腰间比了个高度,意思就是我那时的身高差不多到她们的腰部。
我打她们身边走过,她们还在说,我不理, 她们就故意笑嘻嘻的叫住我。奶奶一直教导我,要做个懂礼貌的孩子,我不能让她失望,所以,我扭头,以对待邻里的微笑对她们笑,还以对待邻里的腔调招呼她们:“蓝蓝姐,月月姐,亮亮姐。”
这三个女子一脸受用,接受了我的招呼,放我走开。
这个地方就是这个样子,打我小的时候它就是这个样子。它坐落在江岸,以落寞,苍老的容貌。
五岁那年,爸爸背着熟睡的我领着胆怯畏缩的妈妈走进了这个地方。按照他们的说法是,这个地方离老家近啊,太远了不好回家。可是现实是我在这边待了12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妈妈说,这个地方好啊,都是熟人,爸爸说,挺好的,熟门熟路,省的你妈找不到门。他们一直这样说,他们从未想过搬家。
也是五岁那年,我被爸爸推出家门,他嫌我太闹腾,让我一个人上学去。妈妈不放心要去送我,却被爸爸一个瞪视阻拦,他的理由很充分,家里忙,我长大了,可以一个人过马路。
那是第一天我走出新家门,背上吊着大大的书包。我新奇的穿梭在高高的楼房间,仰头观察楼上活动的人,心想这么高的楼,要是掉下来怎么办?显然,这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我该关心的是,我要怎么从这一栋一栋的住房楼之间走出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遇见转角就转弯,一个左一个右。当我按着这个想法走下去,最终站在爸爸面前时,我看见爸爸皱起了眉头。他站直身子,两步走到我面前,厉声问道:“你怎么折回来了?”
我当然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回来,我和他说实话:“我走不出去。这路一会儿向左一会向右,我顺着走就回来了。”爸爸拎起我转了个方向,照着我屁股上就是一脚,我捂着屁股呜呜大哭起来。
爸爸看着心烦,让妈妈送我一回。谁知道遇上第一个路口妈妈就不知道要往哪走。她领着我又折回去。爸爸见到妈妈我和两个人站到他面前,气的脸都红色,嘴里骂骂咧咧:“你们娘俩也是能耐了,都不认路。”他没有办法,丢下手里的活儿,提起我的衣领拖着我往外走。
我踉踉跄跄的跟在他身后,听他不耐烦的说:“记住了,可别忘记了,明儿个你就自己走。”他把我送到马路口,头也不回的走了。我回头,一栋栋楼,密密麻麻的交叠着,把爸爸的身子吞了进去。
我不记得路,就算爸爸一再吩咐,我还是记不住路。放学后,我一个人站在马路口等妈妈。
我等来的是爸爸的一顿毒打。
第二天,爸爸故意不带我上学,他把我推出家门,指着右手边的路一遍又一遍的强调:“记住,顺着这条路直走,一直走,走到头再往右。”
我按照爸爸的吩咐,一路直走,走到尽头是一堵墙,我回头看,长长的巷子,空无一人。我又扭头往回走,走了大概50米,出现了第一个转口,我不管不顾,从这里走了出去,一走就是十二年。
那天下午放学,站在马路口我努力的回想,我究竟是从哪条巷子里走出来的呢?我记得那个出口的右手边有一间卖烧饼的小店,店门黑漆漆的,上面粘着一层油污。门前是一张长长的桌子,桌子同样黑漆漆的,在桌子的上方摆着糖糕,油条,包子,烧饼。在天麻麻黑的早上,从这个出口出来的人会顺手从口袋里捞出来零钱买上两个包子,一边急冲冲的赶路,一边啃包子。
我顺着这个入口,原路返回,果然回到自己家。
我推开门进入,没看到妈妈,也没有看到爸爸,反而看到了一屋子没见过的东西,我站在原地,360度旋转,确定这些东西我都没见过。我想,妈妈又大扫除了,有这样一个妈妈,就得每天面对不一样的家。
没看到他们我就知道他们在忙了,他们忙的时候我都是自己跟自己玩。
我甩了书包和鞋子,钻进房间里爬上床,把自己塞进被窝里呼呼大睡。我睡的很沉,因为在学校里疯是一件很累的事儿。沉睡的我被一阵摇晃弄醒。
我睡眼朦胧的勉强睁开一条缝,模模糊糊看到妈妈的脸,我又闭上眼睛,伸手抱住妈妈的脖子,赖进她怀里。
一阵笑声从我枕着的胸膛里传出来,震动我的耳膜,听着不像妈妈。
我强打精神,睁开眼,被眼前的女人吓了一跳。这个女人有一张白净的圆脸盘,脸盘的最上方是一对儿粗黑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杏仁眼,两眼的正下方悬着直挺挺的鼻子,再下面就是一张略显宽厚的嘴唇。
这不是我的妈妈,我慌忙从她怀里弹开,一屁股坐在床上。
她那双杏仁眼弯出一个弧度,笑眯眯的问我:“你是谁呀?怎么在这里?”
我扭头四处看看,最后把目光定在她的笑脸上:“这是我家。”
那女人笑笑,又问:“你吃饭了吗?”
我瞅着她的脸反问她:“你是谁?”她笑嘻嘻的对我笑:“我在我家,你是谁。”我再次扭头看这个房间,确定这个房间我并没有来过,我张开嘴大哭。
我的哭声吓坏了这个女人,她手忙脚乱的伸手抱我,我手脚乱踢,不让她近身,她徒劳无功,用她那柔软丝滑的声音安抚我,我声音洪亮,哭的脖子脸通红,根本无视她的难为情。
“怎么回事儿?”一个男人的声音插了进来。我吓了一跳,被自己口水噎的一缩脖子,惊恐的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很显然,眼前这个又高又瘦,面色不善的男人是被我的哭声吸引来的。他像看怪物一样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遍,扭头以眼神询问拿我无可奈何的女人。
女人嘴巴张了一张,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伸手够我,我推开她的手,张开嘴,又要大哭。
那男人一声怒喝:“憋住!”
我张着嘴没敢哭出声。
女人顺势把我抱进怀里,仰头对男人说:“可能走错了。”
她把我抱出房间,放到凳子上,半蹲着身子,使得眉眼和我平齐,两眼弯弯的和我说:“先坐着,阿姨给你弄好吃的。”
我挂着两串眼泪,直勾勾的瞅着她。
她对我笑笑,起身走开。
我见这个女人走开,跳下椅子,准备偷偷溜走。刚迈开步子走了两步,左耳朵边就响起一声突兀的假咳。是那个男人。他靠门站着,一动不动的盯着我看。我心虚的缩回伸出的左脚。乖乖的站着。
他两条腿很长,只需要两步就站到我面前,他拎着我的衣领又把我拎会凳子上坐着,又拖来一个凳子坐在我身边。
这个男人不动我也不敢动。他越是盯着我看我越是把脑袋往下缩。
他问我:“你叫啥?”
我很害怕他,不敢抬头,又不敢不抬头,斜着眼睛,从眼角里看他,带着哭腔回答他:“肖申。”
他又问:“你住哪儿?”
这话真是问到我的伤心处,我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来,我想要放声大哭,可是我不敢,我又怯生生的瞅他一眼,委屈巴巴的回答他:“我也不知道。”
那男人沉默了,坐在我旁边若有所思。
我努力忍着不哭出声。
这对男女很好,他们把我留在家里,给我饱餐一顿,又铺好软软的床给我睡。
这个时候我是不敢睡的,我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可是我身边躺着那个女人,她一只手臂支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软绵绵的手掌轻轻拍在我身上,她尝试着唱歌给我听。不过,从她的断断续续的歌声中很容易让人知道她并不会唱歌,也没给人唱过歌。
我躺在暖暖的被窝想,要是妈妈能够这样对我就好了。
她用很轻柔的方式哄我入睡,我勉强支撑一会儿,就渐渐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在这条缝里我看到一个含笑的女人,这个女人白净的面皮在灯光下,闪闪荧着黄光。
很吵,吵的人不能睡觉,可是我很困,不想睁开眼。迷蒙中我知道我正趴在一个女人的肩上,她身上的气味闻起来像妈妈,这让我安心,我想继续入睡,可是耳边实在是太吵。
我拼命睁开眼,扭动身子往后看,被眼前的阵势吓到。爸爸凶神恶煞的面貌,脸红脖子粗的向前倾斜着身子,在他的身侧是一双握成石块的拳头,明显是要打人的架势。在他面前是个瘦高男人,同样一副怒目金刚的嘴脸,和爸爸面对面瞪视。他是昨天夜晚一直盯着我看的男人,好像打我看到他第一眼他就没有过好脸色,活像谁欠他千儿八百万似的。
把我抱在怀里的果然是我的妈妈,她知道我醒过来了,连忙把我往怀里送了送,手掌安抚的拍在我的后背。我扭头看她,看见她也是一脸的怒气,我有点怕,叫:“妈妈。”
妈妈下巴压在我的小小的肩膀上,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的声音回应我:“阿申不怕。”
这个时候爸爸在我的身后指挥妈妈:“秋菊,抱着阿申先回家。”
妈妈犹豫了一下,张口欲言,爸爸一定阻止了妈妈:“女人家别插嘴,赶紧回家去。”
妈妈抱着我往外走。从妈妈的肩膀上我看到昨天那个女人。她就站在妈妈的右前方,也就是我的背后,当妈妈把我抱出门时,这个女人的一双眼睛不舍的锁住我,我有点怕,把目光落在她脚边的大包小包的行李上。我记得昨天这个女人喂我吃饭的时候家里还是整整齐齐,居家过日子的摆设,今天东西都被收拾一空,看样子是要搬家。
回到家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怒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她舍不得放我下来,反而是紧紧抱在怀里。我被她勒的难受,扭着身子挣扎,妈妈哭出声,把我强按在怀里,‘啪啪’照着我后背就是轻轻的两巴掌。
我有点懵,根本不知道什么情况,只不过,年幼的我大概也知道有点不对劲,张开嘴巴就大声哭。
妈妈一边哭一边生气的说,应该是对我说:“吓死我了,你是想吓死我,我还以为你没见了。 ”
说实话,我还是没搞清楚状况,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见她哭的很伤心,我也就不计较她把我紧紧勒在怀里的难受劲儿了,我大概感觉的出来,是我把她弄得这么没形象的大哭。我想安慰她,可是我嘴巴笨,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呜呜咽咽的抱着她的头,陪她哭。
爸爸回来的时候我和妈妈正抱作一团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爸爸见了十分气恼,从妈妈的怀里把我抢下来,对着我的屁股,狠狠地抽了几巴掌。他一边抽一边吼:“小祖宗!还到处跑不?!还到处跑不?!”
他打的很痛,我的屁股上立刻就起了一层火,烧得我根本就不管他在说什么,一叠声的应:“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他打的实在是太疼了,还没有停手的迹象,我哭的稀里哗啦,跟妈妈求救,可是妈妈竟然站在一边不帮我,她难道不心疼我了,可是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看起来像是比打在她身上还难受?
这段记忆我不能忘记,因为我时常会回想一下,思考我那天早上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一睁开眼睛就挨揍。不过,妈妈没有细说是什么原因,只是每当我问起时她都会跟我说:“以后放学早点回来,别到处跑,谁叫你都不能跟人家走,小心人家把你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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