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向来厌恶购物,觉得满世界挑选新皮囊甚是虚伪。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在试衣间自我沉醉那么久。那些裙子轻易裹住我轻盈下来的身体,甚至无风也摇摆。
马珺在门外催我,我却迟迟不肯开门。我的钱全部交给瘦身机构,此时只够买一条黑底红花裙。这风格我从未考虑过,但却也不赖。马珺说这样虽有点老气,但至少黑色显瘦。
我摸着自己若隐若现的肋骨和锁骨,没有反驳的理由。我的美育功课二十岁才启蒙。我甚至连评判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离标准的瘦子还远,但此时我的中段至少是两条凹线。
奶奶被我指责许多次,却依旧忍不住掉泪:“秦一,为什么折磨自己、总不吃饭?你胖点、但健健康康的,多好。”
她再也不是我的“棉袄”。如果她自愿在这千疮百孔的和平家庭继续被千夫所指,我管不着。但我得靠自己站起来。
那晚,她看着我穿着暴露、妆容诡异,却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心急火燎地拦住我,却一时语塞。是啊,此时,我的模样估计亲妈都难以辨识:被饥饿折磨得面色苍白、笑容无力,却目光坚定。
奶奶为了打消尴尬,端起一碗奶:“秦一,睡前要喝奶...”
“你自己喝吧。”我闪身开门。
她宁死不屈:“你这么晚要去哪里?不准去!”
“跟你没关!我都二十岁,不是小孩了。”
“你在我这里住,我就要管你!”
“那我明天就搬出去!”
“那你住哪里?”
“跟你无关!”我把她推到地上,牛奶打湿她的肚子。她哭了,我夺路而逃。
2/
这是我第无数次来到北大,却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来自三本大学。我和无数身姿妙曼的女孩擦肩而过,却第一次因窘迫,浑身脂肪团颤抖。我无数次在和自卑的角斗场上大获全胜,却第一次主动认输。
北大舞池中央,我像放大镜下拼命逃窜的蚂蚁。时间紧、任务重。我要在化成灰烬前找到他。
宋睿智就我五点钟方向三百步远。全心全意地喜欢他七年,我早已练就定位功夫。只为他一人。我走到房间角落才敢转头张望,看到他和她正相拥而舞。他扶着她的腰部、她搭着他的胸。他们相视而笑,却未贴身摇摆。他们还没在一起,我还来得及。
一曲过后,悠扬音乐被人群鼎沸淹没。我绷紧小腿、踏着高跟鞋一步一顿地向他走去。“宋睿智,你好啊。” -- 语气、笑容、一举一动我都排演了无数遍。他看到我蜕茧成蝶定会大吃一惊。他不会为我的美丽倾倒,但定会倾佩我的毅力、刻苦。有了那些自我折磨的冲动,我们才是一类人。
“宋睿智,你好啊。”我如期出现。他果真大吃一惊。
女孩却最先惊叫:“秦一,你瘦了!”
“谢谢。”我不知如何行动,便一味地左手扣右手、右手扣左手。
女孩的头歪向宋睿智:“你是为这舞会刻意减肥的吗?”
“当...当然不是。”我的小腿痛得像被人捅了钢筋。这是我第一次尝试高跟鞋。这艳丽的大红鞋让羞愧感从我脚底出发、穿透头部。
“那你是为宋睿智减肥的吗?”
宋睿智吃惊地望她:“别乱开玩笑。”
一道黑天霹雳炸裂这舞棚,像只箭左走右走最后插入我的身体。对宋睿智的喜爱我未跟任何人提起。我明白,只有缄口不言,我才能伴他左右。
“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不知不觉瘦下来。”
“那就好。”女孩套着贴身礼服、一身不俗不艳的亮片,像个通体发光的精灵,“减肥很痛苦的。”
我鼓足勇气,顺着话题走下去:“那你有什么瘦身窍门吗?或许我以后能用到。”
女孩一脸歉意:“对不起,没什么窍门。我天生吃不胖,还有点营养不良。我还想请教你增肥的问题呢。”
“你营养不良?”宋睿智一脸吃惊。他那种带着惊异和心疼的声音像是柳枝抚水,甚是好听。
女孩修长的手指摸向饱满的嘴唇,细长的眼睛弯成月牙:“是啊,还低血糖。说不定哪天就晕了...”
“那我还得背你去医务室。”
“你可背不动,叫救护车吧。”
“你这么瘦,我肯定背得动。再重点就不一定了,所以你好好保持,省得晕倒没人敢救你。”
今天的宋睿智有些不一样。
他们并肩走向自助餐区。我继续绷着小腿一步一顿地跟着。我的膝盖隐隐作痛,脚趾在鞋尖被挤压成鸭蹼。紧身黑裙让我呼吸困难,想深呼吸给自己鼓励都不敢,怕它下一秒就会被扯碎,让我彻底赤裸地暴露在这群漂亮的年轻人间。
我犹犹豫豫地夹着小块的蔬菜,女孩夸张大叫:“你看,你的食量小了许多呢!”,吓得我小跑到肉食区陪着笑大快朵颐。
女孩找了个角落问宋睿智:“我这么瘦、还挑食,你会嫌弃我吗?”
宋睿智一脸宠爱:“你不但挑食,偶尔脾气也不好呢。但你那么瘦,得被好好保护着。任性点就任性点。”
她真的很懂宋睿智。不只懂他的需求,还摸清他的命门。我从未见过,我那个总是清高到不近人情的梦中情人如此温柔。
女孩像猫般,忽冷忽热、忽近忽远。她躲过宋睿智拍头的手,一脸娇嗔:“那是不是瘦女孩你都心疼?秦一也会瘦下来。”
宋睿智压低声音,但还不够低:“不是,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宋睿智被难住了。瘦下来的秦一和这女孩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也在思索。瞬间,我们得到同样答案。我借着他口惊呼:“你是天生的。”
是啊,这就是我们根本上的不同。我要不选择自由和痛快,要不如履薄冰地对待每一口进食、唯唯诺诺地活下去。她却天生少了这样选择的烦恼。这根本不同,决定了我长途跋涉九十九步后,宋睿智那一步之遥的绝无可能。
3/
我选择入世了,可一切太晚了。而上帝对我的迟到给出了相应的惩罚。当一个人的肉体都开始自我嫌弃,那种刻骨铭心的痛难以形容。我失恋了?我才明白,我七年前就失恋了。
音乐响起,人们翩翩起舞。宋睿智和他的低血糖仙女旋转到别的地方,连个告别都没给。我在舞池中央,也在世界角落。我在青葱岁月的顶峰,却早已凋谢。我身中数弹。裙上的红花像那腥气的血眼子。中午打的那剂食欲抑制剂没了效,我再次步入饥饿深渊。
舞池中,相拥的男女像永不停歇的陀螺。女孩们纤长的四肢,是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孩们最奢华的裘皮围巾。她们清瘦的躯体,是万千男孩梦中的精英标配。
我突然有了强烈冲动,去牺牲灵魂、牺牲健康、牺牲我所拥有的那不足为提的百分百,去成为一件衣服。可我真正想装点的男人心里住了别的稻草人。他们在我的黑色梦魇疯狂舞蹈。
我走出闪耀的舞池、远离那些扭动的腰肢,走入空无一人的用餐区。那里一片漆黑,有几个丢失信仰的女孩孤独伫立。她们或像我般臃肿,或惊人地暴瘦。一个女孩递给我抵御敌人的盔甲餐盘,另一个女孩给我武器刀叉,还有一个女孩捧上纱布餐纸。我默契地和她们相视而笑,走向那一盆盆冒着热气的罪恶。
4/
我的灵魂在哭泣。
三口两口后,饥饿感就被打跑。可是不够,悲痛依旧无处不在。我继续战斗。很快,几只鸡腿迈着轻快步伐冲入胃内,鳕鱼也成群结队地列队入库,我的身体内一片生气勃勃。
我拳头大的胃开始抗争。可悲痛依旧挥之不去,我毫不气馁。几块发凉的烤馕饼随即“刷刷”地飞入嘴巴,混着冰凉的全脂酸奶冲入食道。
胃胀、腮帮子疼,可还不够。
那些阴郁的女孩善意地指向角落里那无人问津的巧克力点心。我步伐铿锵地转移战壕。那些油腻过甜的漂亮点心被高高抛入空中,再尖叫着落入我口。恶狠狠地咀嚼它们同时,我感到彻头彻尾的快乐。这才是我!这才是我!
当胃痛终于盖过心底悲伤,我终于寻回最初的自己。
一曲结束,灯一盏盏亮起。我所处的黑暗地带也要被曝光。我怕看到他们,也怕他们看到我,便捂着满腹食浆仓皇而逃。
5/
家里,奶奶正坐在黑暗,半睡半醒。我推门而入,她急忙站起迎接:“秦一,你去哪里了!”
我抱住她:“对不起、对不起。”
奶奶的身躯如此小、如此不堪一击。
“秦一,你以后不要那么晚出去好不好?”
“好、好。”
“你不会搬走吧?”
“不搬、不搬。”
奶奶捂着脸啜泣:“秦一,你要好好吃饭啊...”
“好,我吃,我吃。”
我顺从地接过她递来的一碗新奶,食不知味地灌进胃里。我躲进自己的房间,看镜中那大肚、花衣的怪物。我不敢睡,我很害怕。我坐不下,也不敢躺。过去一个月的努力因一时冲动功亏一篑,我后知后觉地不甘心。
我走向洗手间,又走回来。我走向洗手间,对着镜子把手深入口中,又走回来。我走向洗手间,趴到马桶上,把手深入口中,慢慢游走。我的手指划过小而尖的牙槽、在厚重的舌苔上打圈滑行,终于触到我那蝌蚪般的喉咙。
那手指悬在舌根深处许久、许久...我脑海中闪出一幅画:伊甸园中,亚当和夏娃正苦苦挣扎。
可是我已然选择入世,便无力回头。明白世界的潜规则后,我无法遗忘。我摸准那光滑的机体,义无反顾地狠狠按下。
一下、又一下...像是按压水泵。
食物浆体也在这一阵阵干呕中凝结成一股泉,在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喷涌而出。我眼睁睁地望着失去理智后暴食的那饕餮盛宴变成这般丑陋模样、混着如此恶心气味、混着鼻涕和眼泪、还有各式各样的排泄物飞流而下,在洁白的马桶里堆积...
用那粘着涎液的罪恶手指按下冲水键后,一个人的极度贪婪和放纵便打着旋儿被吸入下水管道,彻底清零。
望着洁白如初的马桶,我看着那透彻的水里有片菜叶在漫游。透过那菜叶,我在马桶水里看到自己:一个眼球血丝遍布、眼角红点频出的女孩,正因恐惧而颤栗,也因绝望而无畏。
那马桶早已不如最初那般纯洁。我明白,我按下那无辜的喉结,就像按下一个按钮。自那后,就像夏娃和亚当因偷吃禁果、离开伊甸园,我也被驱逐出人类世界,成为一台食物搅拌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