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葛洪《神仙传·苏仙公》载,“井水一升,橘叶一枚,可疗一人。”故以橘井为师门传世之名。
【壹】
院里开着层叠的红桃,由绿叶衬着,愈发艳丽妖娆,似是在迎接什么盛典。丛林环绕的深山中,屋内琳琅的乐声使这迹象更显真实。
贵客至了。
医女们路过未央阁时都会颇为歆羡地张望一眼,只恨自己怎么不学几下琵琶古琴,如今也好得个机会一睹郁公子的容颜。
丝竹声悬梁缭绕,惹得医女们心间微痒。可就在她们的眼皮底下,身穿粗布麻衣的丫头端着木案走了进去,在医女们还来不及寻见郁公子的身影时,门“啪”的合上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为首的黄衣女子跺跺脚,恼怒又无可奈何。
谢明铛跪坐在郁渐离面前,宽大的衣裳罩着她瘦瘦的骨架,与华丽贵气的氛围有些不合。她头也不抬,把小菜一件件端出来,而后抬手为他斟了一壶酒。
“你做的菜很好吃。”清朗的声音自头顶而来。
谢明铛放下酒壶,语气全然不是面上那惹人怜爱的模样,“尝都没尝就夸,太没诚意了吧。”
郁渐离笑笑,“所谓美食,色香味俱全。姑娘这菜色泽亮而不腻,香气盈而不溢,想必味道也是恰到好处。”
谢明铛双眸一闪,瞧见了郁渐离那副祸国殃民的眉眼。他扬起唇角,露出个随意却勾人的笑。
丝竹乐声略略凌乱了一瞬,嫉恨的目光直落到谢明铛身上。她抬起头,扬着明澈清亮的眼道,“公子谬赞了。”
“再说,看姑娘是不拘小节之人,摆碗的动作却颇为小心,想必也是极为珍视的。既是用心之作,即使不尝,在下也能觉出其中不凡的滋味。”
谢明铛愣了一下,这才摆出个丝笑意,算是接受。随即抱起空木案,向主位屈身做了个礼,小步退了出去。
而自始至终,主位上浅墨色绸衣的女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小小的未央阁里,郁渐离周围笑意盈盈,女子身边却无端生着股幽深冷艳的气息,一切喧闹的欢喜近了她的身,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医女们都说,墨依师傅对郁公子也太过冷淡了些。
可即便如此,郁公子每次来,墨依还是好礼相待。知道公子喜欢艳色,就在院里种了红桃。夜色一落,便遣散了众人,也不知要与公子说些什么。
实在是叵测的很。
月华如薄雾洒上林叶,天光泛起深沉的紫。抱琴的少女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儿,门口张望着的医女们也尽数散去。小院一下陷入了沉静。
月白衣袍的少年斜靠在桌前,扬着斜飞入鬓的眉看向墨依,“你说你整天这么副臭表情,要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啊?”
【贰】
翌日一早,橘井众人皆是被一股浓郁的酒香唤醒。
寻着香气过去,只见郁渐离靠在酒窖灰暗的墙角,手边是一地狼藉的酒坛子。
浓香自窖口飘摇而出,医女们开始窃窃私语。这几坛女儿红是师祖年轻时酿下的,却因他并未得女儿,弟子墨依也未出嫁,直至师祖仙逝,这酒窖里的女儿红都未见过天日,却白白叫郁渐离给糟蹋了。
“糟蹋”这词绕在墨依脸上,而医女们心里想的,大抵是醉酒的郁公子真是愈发俊美呀之类。
墨依面色微愠地站在酒窖外,接过杯子就把凉水劈头盖脸地倒下去。郁渐离的眉一皱,侧过身子又继续睡了过去。
墨依找了几个人把他拉上来,锁了酒窖的门,三令五申什么人都不许给他酒喝。众人怜惜地看了眼靠在树旁昏睡的郁渐离,恋恋不舍地四下散去。
一天便自闹哄哄的清晨开始,而谢明铛并未参与其中。
橘井之中,皆是学习医术的弟子。会乐器的充当乐姬,会做菜的便分派了时间去厨房掌勺,但归根结底,他们都是医者。唯一的例外便是谢明铛,她不会医术不通药理,不似谷中的姑娘有张悬壶济世的脸,整天笑嘻嘻地端着木案子穿行在各个阁楼之间。
她是橘井的厨娘,实实在在的厨娘。
就在医女们隐下眷恋的神情,重新换上悲悯淡然的脸色回到药房时,谢明铛把冰块里镇的秋梨汤倒进茶盅,端起来,走出了厨房。
一人高的梨树开得正好,洁白的五瓣花肆意盛开。闻到酸酸甜甜的气息,鼻翼动了一动,随后舒展开的是狭长的眉眼,接着便身影一动,闪过了梨树林。
“啊!”
凉丝丝的指尖够上自己的手臂时,谢明铛着实吓了一跳。一低头,瞧见来人修长的指节扣住自己的右手腕,另一只手勾过她的小指,由下一推,勾勒着竹叶的白瓷茶盅便入了对方的手。谢明铛傻傻地看着坚硬的杯沿抵过少年柔软的唇。
舌尖划过唇角,“嗯,好喝。”他眯着眼,“我就说你做的东西好吃嘛。”
“谢谢。”谢明铛僵硬着脸,挤出两个字。
郁渐离放回茶盅,负手走进了梨树林,忽又回过头,扬起翩然的笑,“明天再做一份吧,我在这里等你。”不及谢明铛辩驳,月白的身影便隐入了白梨花中,寻不见了。
谢明铛摆好空碗,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前走去。
梨华阁坐落在幽静的林深处,只闻的几声轻快的鸟鸣,却连鸟雀的影子都照不见。
谢明铛推开门,走进屋里放下茶盅,声音里透着少女独有的灵气,对着软榻道,“梨汤给你端过来了,还冰着呢。”
空气里只有鸟雀喳喳喳的回声。
屋子里,并没有人。
【叁】
谢明铛蹲在炉灶前,拿着破蒲扇力道均匀地扇着风,脸上已经落满了灰扑扑的煤渍。
“哟,明铛妹妹这么用心,是给谁在做菜呀。”今日当厨的两位医女并着肩走了进来。黄衣的听竹性子开朗些,见谢明铛这副模样,便开口调笑了起来。
另一位少女小芸也笑吟吟地应道,“没闻见那秋梨的香气啊,肯定是那位陆少侠来了嘛。”
谢明铛有些羞赧地“嗯”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扇着风。待那两位在另一侧忙开了,汤也炖的差不多了,谢明铛直起身,动了动僵硬的腿脚,拿出茶盅与冰块。纯白的瓷器映着她黑漆漆的手,谢明铛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你不会就打算穿成这样去见你的陆少侠吧?” 听竹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让小芸帮你把汤镇了,赶紧先去洗把脸吧。”说着便拉起谢明铛走到她住的地方,打水洗脸收拾妥当,听竹打开了谢明铛的衣橱。
“啧。”
虽说是厨娘,墨依从未苛责过明铛,吃穿用度都安排得很大方。只是谢明铛觉得自己成天和煤灰油腻打交道,也用不上好看的衣裳,一身粗布穿了三年,柜子里反倒堆积起琳琳琅琅的各色衣衫来。
见听竹面露喜羡,谢明铛便道,“姐姐喜欢就拿些去好了。”话一出口便觉得不妥,她不过是一个微末的厨娘,医女们才是橘井堂堂正正的主人,她又什么资格叫她们去羡慕。听竹的脸色果然变了变,还是笑着回过头,“妹妹开什么玩笑呢。”说着便拿出件水绿色的长裙在谢明铛身上比划了一下,“挺好的,就它了吧。”
谢明铛端着茶盅走进梨树林,袖子上的木槿花镶边惹的她的手腕有些痒,一晃神便想起了郁渐离凉丝丝的指节。
郁渐离。
不对。
这两个丫头前些天还为她进未央阁的事不开心呢,今天怎么会这么好心帮她。谢明铛掀开茶盅,里头的梨汤澄澈澈的,看不出什么端倪。她把茶盅端到嘴边,刚想尝一口,清朗的声音便至身后传来。
“喂,你这样可不行啊。”郁渐离走到她面前,“说好要给我的,自己先喝一点掉算什么啊。”话音刚落,两指便扣上杯壁,抢过茶盅去,抿了一口秋梨汤。
“味道……好吗?”谢明铛有些忐忑地问。
“挺好的啊。”
“真的吗?”谢明铛不相信,从郁渐离手里拿过碗,想要亲自尝试一下,却见杯沿上落着一层红,是听竹刚才让她抹上的口红,连她唇上细碎的纹路都细致地映在上头。
她居然还问“味道好吗”,真是百口莫辩的尴尬,谢明铛扶住了额头。可是他明明看见了还抢过去喝,是什么意思啊,谢明铛有些不悦,郁渐离却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你今天特意打扮了呀,是为了见我吗?”
“才不是。”谢明铛撇撇嘴。
“那你要去见谁?”
“你管不着。”谢明铛说着便合上了茶盅的盖子要走。
“记着你还欠我一碗啊。”郁渐离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谢明铛红着脸进了梨华阁,把茶盅放到桌上。想了一下又拿起来喝了一口,凉爽清甜的味道恰到好处,没有任何不妥。
她蹙起眉想不明白听竹的意图。
谢明铛放下茶盅抬起头,梨华阁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与半年前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她忽然觉着一股空洞磅礴袭来,无端地难受起来。
谢明铛不知道,听竹她们只是想,要是陆九渊能早点把谢明铛带走,那下次送餐进去的,大概就是她们了。
可惜不能如她们的愿了,陆九渊不会来了。
【肆】
“井水一升,橘叶一枚,可疗一人。先祖留医方传世,厚德至此,时至今日,橘井竟到了需见钱才施药的地步吗?”三年前,谢明铛一身怒气站在墨依面前。
“我这是私人医馆,不是开仓济民的官府。”主位上的墨依声音慵懒,“都像你这样,我们喝西北风去啊。”
“救死扶伤是你医者本责,如此行事对得起你医师的名号吗?”谢明铛反问。
“凭什么?”墨依冷冷道,“医师和打铁的卖酒的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靠手艺吃饭。难不成你会跑到酒馆,说你再不喝酒就要死了,让他们白送你一壶吗?”
“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墨依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三年前陆九渊身中剧毒,谢明铛随他不远千里至橘井求药,就换来墨依这么几句话。
陆九渊不过几日的性命了,谢明铛心灰意冷,想随他去了,化为两具枯骨永世留在橘井,也好让墨依不得安宁。
死之前她借橘井的厨房熬了碗拿手的秋梨汤给自己,想着抹脖子时能挡挡喉咙里的血腥气。结果剑尖刚抵上脖子,墨依就派人来问她,愿不愿意一辈子留在橘井给墨依熬汤,换陆九渊的命。
谢明铛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
事实证明做事不好好思虑是不行的,比如她没有想到陆九渊会中毒,更没有想到他会走。一个月后,陆九渊病愈,谢过了谢明铛,就准备下山。他说我以后会来看你的,你缺什么就告诉我,我一并给你带来。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整个橘井都知道,厨娘谢明铛有个三年前弃她而去又每年春秋来看她的陆少侠,提起他的时候谢明铛的眼里都是光,他们都觉得总有一天她会跟着他逃出去的。
去年的秋天,橘井落了一地的金黄,梨华阁周围是光秃秃的枝桠。一袭藏青衣袍的陆九渊,用他惯有的冷漠语气跟谢明铛说,“我惹了官司,要去北国避避,以后都不会来了。你要去想出去,我带你出去。”
谢明铛说,“墨依救了你,我答应她要留下来,我不能背信弃义。”
陆九渊点点头,“这是你自己选的,那我们互不相欠了。”
他就这么走了,一句再问也没有。
可是谢明铛不能,她依旧在第二年春天到来时,熬上一锅浓浓的秋梨汤,让所有人都以为陆九渊又来了。她得把这出夫妻恩爱的戏演足,她不想让任何人觉得,她是傻乎乎地拿一辈子的自由换了他的命,还被他狠心抛弃的苦命女子。
她不想被任何人可怜。
每天喝那碗秋梨汤的人成了郁渐离。
谢明铛站在白梨树下,看着郁渐离喝酒似的喝完一盅汤,初春的天气其实还是有些凉,郁渐离却不介意那冰镇的冷意穿肠而过。谢明铛忽然想起了一些事,她说曾经有个人把秋梨汤当做梨花白喝了,还说好喝。你说等他真的喝到梨花白的那一天,会不会就像当时喝汤一样一饮而尽,然后把脸都呛绿了。
“你说我吗?”郁渐离问。
“不是,另一个人。”
“你爱的人?”
“曾经。”
“现在为什么不了?”
“他心里没有我啊。”谢明铛笑笑,“不管我怎么努力,他就是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连同情也没有,他大概就觉得我是傻子吧。”
“你为什么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他觉得我熬的汤比梨花白还好喝?我不知道,喜欢就是喜欢了。”
“那我也觉得你的秋梨汤比酒窖里的女儿红还要好喝,你会喜欢我吗?”
“你醉了。”谢明铛别过头。
郁渐离喜欢墨依,整个橘井都知道。
其实他也是每年春秋来一次橘井,只是谢明铛之前没有注意罢了。
他每次来都是一身伤,伤不重,却好的慢,一看便是故意为之。而且他家财万贯也没有付过墨依一分药钱,还回回都让墨依亲自为他诊脉上药。即使墨依人前对他冷淡,大家还是觉得他们的关系特殊得太明显。
“还是你觉得追不到墨依姐了,想换个目标玩玩?”谢明铛说,“墨依姐刚接手橘井没几年,不可能这个时候成婚,你得等她。”
郁渐离听了这话忽然笑了一下,良久才道,“我们很像,是吗?喜欢着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自己都放弃了,干吗还要我坚持。”
“因为墨依姐是女孩子啊。那个人没了我反而能活得逍遥自在,可墨依姐总要嫁人的,不是你就是别人,你有的是机会。”
【伍】
人似乎总是对窥探他人的秘密有着别样的兴致,橘井的医女们治病时一本正经,私下却和喜欢嚼舌根的妇人没什么两样。谢明铛便是担心被人瞧见什么,即使梨华阁寂静,进去了之后也总自言自语几句,做个假象。
却不想这四处都有眼尖的人,一句话也杜撰成了十句话。
她们说陆九渊根本没有来橘井,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有来了。谢明铛熬的秋梨汤都送给郁公子,看她这些天变着法的换新衣裳,原是为了勾上郁公子。真是狐媚的很啊,难怪陆九渊避之不及,弃她而去。
妙的是郁公子却没被她迷上,昨儿已经离开了橘井,回洛阳去了。
走到哪都是冷嘲热讽,谢明铛不如意,便想着去酒窖喝酒。她掌管着橘井所有的食物,自然有酒窖的钥匙。开了门进去,却是一地的空坛子,谢明铛恼起来便一脚踹了过去,酒窖里响起沉闷的破裂声。
“发什么脾气呢。”墨依的声音自台阶上传来,墨色的人影继而便缓步走了下来。
“没什么。”
“不开心就走吧,”墨依淡淡地说,“我也喝厌了你的汤,留着你也没什么用处。”
“出去,又能去哪呢。”谢明铛垂下眼,陆九渊走了,她一个孤女出去还能找谁。
“你三年前可不是这样的。你还记得你三年前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三年前,墨依问她陆九渊为什么会中毒。
谢明铛说那都是她做的孽。她对陆九渊一见钟情,无奈这冷血的少侠眼里根本没有情爱,无论她作何努力,他都是无动于衷。
谢明铛自小浪迹江湖,鬼点子见的多了,顷刻便计上心头。买了几个杀手下药绑架了他们两人,谢明铛立刻演起恩爱的戏码,杀手们也很是配合,说了通谋财害命的废话后,拿出一瓶“至死方休”,说看他们情深,要是有一个人自愿喝下这毒药,就放他们走。
这毒的解药只有千里外的橘井有,谢明铛设想自己替陆九渊喝下毒药,他必然被感动。然后再由他带她去橘井,陪她解毒,过个一年半载的,他一定会喜欢上她。
可怎么也没想到,陆九渊当时想都不想就拿过来一饮而尽,说有什么恩怨就直接找我,我和她没有关系。
谢明铛没有傻乎乎的感动,陆九渊和别人不一样,他说这话就只有一个意思,她和我没关系,是真的没关系。他只是不想欠任何人。
好在结局还是一样,谢明铛陪着陆九渊千里迢迢来到橘井,他依旧是一路冷漠的眉眼,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而偏偏谢明铛又算错了一步,谢家祖上有恩于橘井,留下信物一件,若中毒的是她,墨依见信物自然无条件送上解药,可是陆九渊不姓谢。
于是谢明铛留下自己换了解药。陆九渊心里大概也看出那几个蹩脚的杀手来路不明,他没有揭穿,毕竟谢明铛拿自己换解药这份心也让他有些触动,但他终究没有喜欢上谢明铛,不可能为她一生荒废在这深山,便孤身离开了橘井。他走的时候就应该是两不相欠了,只是出于江湖道义,才每年来看看她。
【陆】
三年前的谢明铛很喜欢很喜欢陆九渊,为此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想了多少法子。可在陆九渊转身下山的那一刻,她把那些过往都抛掉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她的一辈子,竟然还是换不来他回一个头。
谢明铛不恨他,不怨他。
她知道自己要的不是同情不是愧疚,如果陆九渊因为亏欠而留下来,反倒不是她喜欢的那个洒脱的少年了。
但她也终究不再爱他了,终于知道自己的一意孤行有多傻。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去坚持去努力,就可以完成的。
可笑的是,她还要为了橘井众人的眼光,每年演那么两场戏。即使梨华阁内对望无言,她还是要端着浓浓的秋梨汤,扬着欢喜的脸,一路而去。三年下来,她都顺理成章地习惯了这种寄托,觉得自己理应等待、理应欢喜、理应承受这一切。
直到几日前,郁渐离从她手里抢过茶盅。
她这辈子第一次有人问她,你会不会喜欢我?
她以为他醉了,可他喝的不是梨花白,只是秋梨汤,他怎么会醉。
你还记得你三年前是怎么和我说的吗?
她说,江湖儿女江湖老,江湖恩怨江湖了,我又不是那些达官贵人家的闺阁小姐,要这么扭捏作什么,我就是喜欢他,我想他也喜欢我。
“你说过秋梨汤是你的心血,除了他,你只做给我喝。现在你把秋梨汤给了别人。”墨依问,“你是不是不喜欢陆九渊了?”
“是。”
“你心里是不是有了别人?”
“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梨华阁,你为什么不敢面对,你要永远把自己困在三年前的死局里吗?你自己说的江湖恩怨江湖了,你为什么做不到?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在忌讳什么?”
谢明铛低着头没有说话。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逍遥自在,什么都敢做。可在橘井这三年,她不知怎么就开始在意起别人的眼光,希望活成个能被接受、被喜欢的人。
这个地方只有她是异类,可她与她们又有什么不同,即使戴着不同的面具,也终归是面具。面具上,是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是一个痴情等待的女子。
就算真的走出了那段往事,心里放进了另一个人,也只能放着,不能叫任何人看到。
“躲起来是没有用的。”墨依说。
“还能怎么样?”谢明铛脱口而出反问,她是喜欢他,可是他喜欢墨依啊。“你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他,就把他推给别人”这话她又怎么能说出口。她错过一次,她不会再去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她不会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没有谁规定人一辈子只能爱一个人。”墨依不知是在指谁,“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事情会怎么样?你要是不出去,我倒是能一眼看清你的人生,就一辈子在橘井烧火。
你愿意一辈子在这深山老林里烧火吗?”
【柒】
谢明铛下了山,一路到洛阳。寻了个店面,开了家酒肆,梨花白的香气溢满整条巷子,每日都宾客满门。老板娘却还是时常张望着巷子深处,人们问她再瞧什么,她只是微微笑着不说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究竟在等些什么。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那天她刚为客人斟了一壶酒,便听见了个熟悉的名字。
“你要去橘井,就去求郁公子帮忙,旁的人不知道,我可就告诉你,橘井的师傅可是郁公子的亲妹妹。”
“还有这等事?”那人先是一惊,眸子随即又暗下去,“可是郁公子闭门谢客很久了。”
“两位不介意的话,我陪二位去吧,一定会让二位见到墨依姑娘的。”两人听着话抬起头,对上了老板娘笑意盈盈的眼。
“你怎么没和郁渐离那小子一起来?”刚在未央阁坐下,墨依便问,“他身子好些了吗?”
“我……我没有遇见郁公子。”
一年前墨依给了她一个机会,谢明铛终于决定抹去一切重新开始。可她却分不清,郁渐离是放在那“抹去”里,还是“重新”里。
“什么?他居然没有来找你?”墨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明明给他写了信了,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一年不见,墨依的性子似乎都变了。谢明铛想了想问,“师傅刚才问他的身体……郁公子病了吗?”
墨依叹了口气,从千丝万缕的往事之中,寻出一桩缘起。
她十岁那年,哥哥中了毒,药石无解,她听说橘井有神医,便和哥哥上山求药。彼时的她就站在谢明铛三年前站的位置上求师祖,换得一次望闻问切,师祖却摇摇头道无药可治。
江湖险恶,用毒刁钻,非药力可解。
墨依不信,仗着自己聪慧,要留下来自己查医书。未想这一查就是五年。她成了师傅最器重的弟子,最后竟把师门的位置也留给了她。
可她还是没能找到救郁渐离的法子,只能每年换着不同的药给他续命,好在也把毒性压制了下去。
墨依的眼露出几分倦色,“三年前闻到秋梨汤味道让你留下的,不是我,是他。他每一年来的时候都劝我,算了,别找了,别为了他耽误了一辈子。可是那一次,他说很喜欢这个味道,他第一次告诉我他想活下去,可你那个时候一心只有陆九渊,什么也看不到。”
谢明铛震惊地望着墨依淡然的双眸,她并未回应,接着道,“去年陆九渊走的时候告诉我,他不会再来了。初春哥哥来时,我就告诉了他,我想,好了,就算我找不到解药,也算替他守住了一个心愿。”
说到这里墨依淡淡的笑了一下,谢明铛却心头一紧,觉得墨依的那一个“可是”呼之欲出,果不其然,她道,“可就在那天晚上我给他诊脉时,发现他的毒又复发了。他觉得大概是天意,让他不要去招惹你。心里郁结,便跑去酒窖喝酒,没想到喝多了没了神智,又闻到那股熟悉的梨花香,还以为是做梦呢,迷迷糊糊就过去抢了你的茶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那日的情景映上谢明铛的心头,她不知觉地便握上了墨依的手,“他不想去找你,又控制不住自己要去梨树林,没想到你却以为他喜欢我,他倒正好有了理由骗自己,就将错就错跑了回去。可你说的江湖儿女江湖老,哪有那么多顾忌。你会为了他要死了,就不喜欢他了吗。”
谢明铛的鼻子一酸,她咬着唇摇摇头,良久才缓缓问了句,“他现在在郁家府上吗?”
“大概是吧,病成那副德行也跑不远了。”墨依的脸上难得的勾出一丝明澈的笑。
“我去找他。”谢明铛说着就要起身。
“把这个带给他。”墨依取出个白瓷瓶子扔给谢明铛,她眉眼一瞬,合着唇角的笑意,竟是春风拂面的样子,“解药。九年,我终于找到了。”
不管是三年还是九年,他们终于,都找到了自己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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